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燙傷那杯水(GL)



和她在路邊,救小狗,為她在雨中,發誓戒煙戒酒,情詩寫到酸了手。
以此文,寫給親愛的小五,祝她快樂。 作者:純白陰影。
  暱稱:羽翼天使 IP:125.225.2.*   發表日期:2007/8/31 上午 01:4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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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覆主題
那是1996年的秋天,自一場《青蛇》肇始。
  
女生寢室樓後的籃球場,每個周末晚上,會有露天電影。傍晚,洗完澡,雪白幕布就扯起來了,去得晚了,只能站在後排。某次有約會,坐在人去樓空的寢室裡對著鏡子梳頭發,樓下三三兩兩的女生經過,笑語喧嘩,裙角飛揚。
 
心是迷惘的,被牽住手,一側身,聞到那人白色襯衫上微濕的汗意。人太多,繞到幕布後面看,狡黠地對視一眼。花三塊錢,買兩只巧克力蛋筒,天氣太熱,滿手狼狽的奶油淋漓,她不動聲色地遞上紙巾,就勢被拉到懷裡,生平第一個吻,在明明滅滅的光影裡,倉促地,慌亂地,飛速。心如擂鼓轟隆,轟隆隆。
  
電影沒看完,兩人就逃走了,婉轉至不可言說的音樂遠遠地開放在那端的喧囂夜色中:半冷半暖秋天,熨帖在你我身邊…… 那之後,開始聽陳淑樺。十五歲的愛情,總是和音樂、書籍和電影聯系著的。在靜夜裡不能睡去,點著蠟燭,翻看她寫來的信。
  
天天見面,還是樂此不疲地用白紙黑字說著思念。說窗邊的風來來往往,說午夜電台的DJ有一把好嗓子,說,將來,我們要生活在一起。她的字極美,大而舒達,寫在速寫簿撕下的紙上,字和字的間距很大,像她疏朗的眉目。
  
1996年的愛情裡,那個女生是短發,身形清秀,長手長腳,喜歡穿T恤和牛仔,在領口處別一枚裝飾用的小眼鏡。附近的小攤子淘來的,剛伸手,她也伸過來,她縮回去,她也縮回去,便都笑了。這是第一次見面。之後很久她們不曾再見。直到聖誕節,系裡有大型晚會,室友拉著她去看。
  

那天非常非常冷,她穿了一件紅彤彤的棉襖,滿世界俱是雪花,到得很早,階梯教室沒什麼人,學生會的人在布置舞台。室友也是學生會的,過去幫忙,她性子素來很淡,獨自靠在窗邊注視著紛紛大雪,第一次,有了寂寞的感覺。
 
兩個小時後,她看到她。偶遇的女生,短發的女生,穿一身黑衣,綁著虎皮腰帶,粗獷繁復的花紋,她很想去摸一把,由此想到獵人,出沒在林間山叢的,孤獨的獵人,生著火的木屋,雪地裡一點暖紅,一壺酒,烤肉——須得是鹿肉,林妹妹也愛吃的。她在台上,旁若無人地坐在高腳椅上,隨意地轉著,微仰起頭,唱《笑紅塵》。
  
今天哭,明天笑 不求有人能明了
 
一身驕傲  

歌在唱 舞在跳 長夜漫漫不覺曉 .... 九年前的那夜,她這般唱。九年後,在風靡全國的造星節目裡,她作為某賽區的種子選手,仍這般唱。

早已不再。中間隔著滔滔年華。雖然,她依然那樣……有著朗眉星目的俊朗,罕見的矛盾的氣質,既乖巧又叛逆,剛柔並濟,男性的帥氣,女性的清秀在她身上,結合得恰到好處。一顰一笑,牽動世人的心。  

她一夜成名。無數娛樂報刊均以她露出小顆潔白牙齒的粲然笑容做頭條。這年,她二十六歲了,看上去和一九九六的冬天毫無區別。二十六歲,是個什麼年紀?她卻和時間同在,仍是當年的小小少年,會開懷地笑,羞澀地笑,自如地唱,從容地舞。而彼時的她,如任何一個普通的、熱愛她的觀眾一樣,在屏幕面前,深深沉溺。她會想起她麼,那麼多年了。早已不再。
  
唱得興起,她站起身,瘦而高,應該有一米七五左右,長腿,隨節奏舞出瀟灑步態,很帥,很帥。她坐在第一排,清晰地看到她的五官,皮膚細膩,沒有任何化妝,眼睛細長,像初春的嫩葉,常常笑,清淡地,像陽光下的白雪,一落下來,旋消失,化作虛無。謝幕時,她鞠躬,引得女生尖叫聲一片,她獨獨看定她,微微一笑,叫人心都化掉。那時她想,能夠走入她心間的那個人,可真幸福啊。她記住她的名字:小關。
  
漫畫裡的美少年,翩翩然,君臨她的城下,攻城掠寨。令十四歲就考入大學的天才少女無力自拔。一九九六年……關於她們,那段旖旎情事,成為南方某高校裡,口口相傳的畸戀。是,畸戀。她是女子,她也是女子。

當日散場後,她就走了。她隱隱覺得,小關天生是眾人所仰望的那個人,不會只屬於她。所以第二天,小關來找她時,她有些不知所措。小關的舉止是紳士作派,通過門房捎信,請305室的佳妮下來一趟。她用粉色的便箋紙寫字:請來,小關。  

四個字,佳妮反復看了多遍,但矜持著,生生按捺住,托室友代為轉達,說自己不在。
這一招很冒險。但對於小關這樣天生隆重的人,就是要棋行險著,不是麼。認識小關之前,佳妮是有過初戀的。對方是年長她十二歲的鄰家大哥,清白干淨的男人,在一家琴行做事,不嗜煙酒,有靈動的十指,按鍵如飛,他隱秘地愛著她,教她練琴,指間綻放著最初的花朵。  

她成長得太快,漸漸地超越了他之所想,他逐漸惶恐。而且,他沒有那些年可以等待。
佳妮考上大學的當年,他結婚了,在婚禮上,他大醉酩酊,傳聞中,小城薄有聲名的音樂人在洞房花燭夜,彈了徹夜鋼琴,將愛情憑吊成音符。最冷的八月,她穿著藍色裙子,沒有去觀禮。但從此,她一生為音樂而沉迷,無計回避。怎麼會丟了他呢,自始至終,未得一個吻。
  
將小關的字條翻來覆去地看,模仿著她的字跡,在落雨的窗上寫:請來,小關。

小關小關。十七歲的少年小關,站在雨中,等那個我行我素的女孩。
佳妮喜歡在窗上寫字,透過雨霧,她看見她,朦朧的影子,站成一株綠樹。一株,靜默的樹,風神俊朗的。她感到深重的窒息,為這即將開始的愛情。這一次,她無比確認了,愛情。鏡子裡,一張清淡容顏如花開著,久違的淚意浮上心頭。她不曾想過,她會愛上一個女生。她那樣美好。那樣美,那樣好,那樣被寵愛。
  

她們對峙。小關等著她下來,她等著小關離去。少年心事當拿雲。何況是被矚目如小關。彼時的佳妮,不懂她的想法。隔著多年的煙塵往事,二十六歲的小關,在熒屏裡輕唱《笑紅塵》,你來唱來我來和。一曲終時,她看到她的淚光瑩然,她說:“……我曾經想弄很多很多錢。”
  
主持人笑,為她的率性,問:“你拿了第一,獎金有幾十萬,夠了麼。”
小關坦率地搖頭:“現在對我來說,錢不是問題。這些年,我不擇手段地弄過錢。” 她還是言語間毫無忌憚的女生,多年了,沒有變過。
  
“為什麼要那麼多錢?我以為,你是很淡然的人。”主持人說。
小關必是知道拜金論會影響自己的聲譽,尤其是在公眾面前。但沒關系,她不在乎。這些,都不重要。全世界都不重要。她眼裡只得佳妮。但她們再無瓜葛。
  
小關說:“我想去荷蘭定居。” 再不多言。  
她說過,想和她在一起,據說在荷蘭,她和她是能得到成全的,所以她曾發瘋似地弄錢,一個晚上連趕三場,去不同的酒吧獻藝,必要時,甚至……和人上床。她沒有告訴過佳妮,從來沒有。而今,她有著顯赫的盛名,但風光之下的經歷,一步一步,醜陋不堪。在她十七歲的時候,愛過佳妮,想把她帶走,從此日日相對,不離不棄。可如今,她站在台上,她呢,她去了哪裡。
  
二零零五年,當如潮人聲湧來,她心愛的女孩,和她,互相背離,各自孤軍奮戰。她說:“下面,我還想唱一首歌,獻給我的愛人,理所當然。” 佳妮知道她要唱的是什麼。沒有人能比她更懂得小關。  

一九九五年的聖誕節之後,她便吃定了她。小關為她日日風露立中宵,她站在樓上看,不是不感動的,但僅限於此。她想知道,是這樣一個揚名校園的女生,究竟可以為她等待多久。是一時的意亂神迷,還是來自內心最深處的確認。
  
半個月後,校長找到佳妮,讓她作為本校唯一一名學生代表,赴劍橋參加為期半年的學術交流。縱觀全校,只有佳妮最適合。英語八級,10歲入選國家集訓隊,12歲奔赴歐洲參加國際奧林匹克競賽,屢有斬獲,14歲,被保送進入高等學府,並受到教育部長的接見。她少年成名,難得不驕矜,舉手投足均體現出良好的教養,十五歲不到,就能將自己照顧得井井有條。那麼,就是她了。

夜裡,佳妮在窗上寫那個名字,小關。小關小關。  離校時,校方為她舉行了歡送會。節目單上是有小關的歌的,但她盼了又盼,她沒有來。到她臨行,她亦未出現。她暗暗地惱她,你竟是不等的麼。不等的麼? 她在三天後飛抵北京,轉機赴倫敦。
  
異國他鄉的生活並不苦悶,和全世界的精英共處,她的視野日漸開闊,也深感所學不足,除了上課,終日泡在圖書館,貪婪地吸收著各種知識。便是在這時,識得徐志摩。她借到他的親筆書信集,白底綠花的封面,極雅緻,一頁頁地記載著多年前的深情往事。  

那是怎樣的人呢,他把劍橋譯做康橋,將佛羅倫薩寫作翡冷翠。翡冷翠,緣何有了這樣硬冷的質感,讓她想起萬裡之外的小關。她還好麼,她忘了她麼,她的身邊,有了新人麼,她是多麼招人喜歡的人。

小關,你這個小氣鬼,你甚至不來送我。自然也是被洋人追的,十九歲的白人男孩,德國貴族,睫毛華麗,笑容燦爛,在劍橋研讀空間物理學,有著顯而易見的光明前途,為東方小公主吸引,不管不顧地追求。他帶她去裡茲飯店的茶室喝英式奶茶,加奶和糖,輔以甜點,明月清風,異國的風吹得很浪漫。這裡以尊貴聞名,需提前兩個禮拜才能訂到座位,戴妃生前屢來光顧。
  
某個下午,男孩向她求婚。她愣住。這時,正值國內的舊歷年,遙想中,滿地的鞭炮紅屑,家家門前結起了紅燈籠,和朋友在雪地裡胡亂地蹦跳,咧嘴大笑。小關好麼。她知道有人向她求婚了麼。  

佳妮微笑著拒絕了男孩,看著他的眼淚就那麼大滴大滴地落下來,他不斷地說起他的傷心,他的難過,末了,仍保持著足夠的風度,在她的手背上輕輕一吻,送她回家。花樹下他們道別,他問她:“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是我?”

她指指自己的心,說:“這裡,疼。” 兩人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面。
她的日子,反而因此沉寂下來,看更多的書,打工賺錢,假期裡,去附近的城市看畫展,聽音樂會。在聖保羅大教堂,她虔誠許願,許一個屬於她和小關的未來。如果,真能有未來可言的話。在格林威治天文台,她將看到的第一顆星星,取名為小關。在泰德美術館,看到幾百年前大師的真跡,她想,將來,我一定要學藝術,享受它本身帶給人的樂趣。
  
她自極年輕的時候,就為音樂沉迷,接著,是繪畫,再然後,是雕塑。這半年的漂泊經歷給了她最深的感動,並將綿延一生,從此明白今後努力的方向。
  
仍是會想起小關。想她春風般地笑容,想得心都痛,對自己的心,完全無能為力。在維也納音樂會上,她怔怔地落淚,她想,小關那麼熱愛音樂,多想,多想也讓看到。
  
梁園雖好,她亦歸心似箭,恨不得插翅而飛,她要找到小關,要親口對她說,將來,我們去國外,我們要看很多很多藝術精品,我們,要在一起。
  
 
有時候,不離開一個人,就不會深刻明了,自己的心。
而這次,她懂了。
但她毫無把握,此刻的小關,是否,還念念難忘於她。
回國那天是農歷七夕,學校早已放了暑假,佳妮買了禮物,去校長家拜訪,說著感謝的言語,並彙報所得。 校長對她自是贊賞有加,暗示待她結束大學課程後,隨時可赴劍橋深造。對於這點,她早已成竹在胸,回國前,劍橋那邊就和她取得了一緻。
  
她依次又去謝了教導主任和輔導員,出來時已是一頭汗,路過教學樓,就進去看了看。很意外地,信箱裡,有厚厚一沓信,全是寫給她的。熟悉的字跡,來自小關。
  
她緊張起來,拆開最上面的一封,一目十行地看。落款當然是小關,日期是一個星期前。信的內容,倒是平淡的,單說自己日常生活:上課放學,看球唱歌,周耀輝的詞很棒,林夕自不用說,達利的畫很天才。  

任何一句思念的話,她都吝於提及。但有什麼關系?佳妮明白她之所想。開學後她們才再見,秋天的夜晚,蟲兒在草叢裡鳴叫,星子澄明,有一彎淡淡的月,即將放映的電影是《青蛇》,凄艷動人,兩個美麗的女子,各懷心事,幽然莫辨。她們之間,許是有情愫的,在生命最原始的剎那,定是有的。
  
自此天地一新。小關竟是羞澀的人,結結巴巴地說著小情話,一句尚未說完,臉緋紅。佳妮就看著她笑,反手握住她,低低地說:“執子之手,將子拖走。” 為什麼呢,當年,為什麼說的不是,與子偕老?太年輕了,有了愛情,恨不得炫耀給全世界看,要多張揚就多張揚,雙雙搬出了寢室,在校外租了一間小房子,過起同居生活。  
都是出名的女生,受到的關注格外多些,尤其是佳妮,被校長氣急敗壞地叫到辦公室,可憐那中年人,將食指在桌面上敲擊良久,斟酌著措辭,半晌才道:“聽說你和一個女生來往過密?” “是。”她直視他的眼睛。  

他為之氣結:“你和別人不同,還是注意影響為好。”頓了頓,他又說,“我也年輕過,也明白什麼叫情不自禁,但,還是收斂些,為好。” 話說得如此貼心,她垂下眼簾,默默地說:“我明白。”
  
校長又道:“我是把你當女兒看待的,這條路很辛苦,你現在還小,也許要花一些時間,才會懂。但你一向聰明,我知道你有你的想法。” 她再說:“我明白。” 然而那些愛慕小關的女生不肯放過她,當街堵截,將她圍至牆角,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暴跳如雷地宣布:“咦,也不見得美。”
  
佳妮啼笑皆非。是,她不美,起碼,不如面前這四個女生當中的任何一個更美。甚至,論五官,還不如小關精緻。但感情,感情,說穿了無非是個合眼緣的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美之外,還有美。再說,美貌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無一定論,順眼了,就是好。
  
佳妮到底是去問了

小關:“喜歡我哪一點?說!”

小關摸著頭,想了想才說:“都喜歡。”

佳妮拍她的臉:“假話。”
  
“真話。”
  
“假的。”
  
“真的。”
  
便不再拘於這個話題,對視一眼,笑著,刮一下彼此的鼻子,頭碰頭地說話。小關喜歡聽佳妮讀故事給她聽,佳妮的聲音很甜美,讀再硬朗的句子,都像在念情詩,小關每每聽了,陶醉地睡過去,醒後一睜眼,發現她還在,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不放開。窮學生,沒什麼錢,租住的小屋很簡陋,一床一桌,小電扇。她們花了大半天的時間才將其打掃干淨,小關摟著佳妮黯然地說:“對不起,跟了我,只能讓你住這麼差的地方。”
  
“我不介意。”
  
“我介意。”小關眼裡閃爍著激越的光芒,“等著我,我會去賺錢。” 小關很快找到事做,在幾家酒吧當駐唱歌手,淩晨三點才能回來。在音樂裡,她是自如的,和台下那個安靜的小孩子判若兩人,極短的時間內,便聚焦了目光,發展了大批歌迷。但這不夠,遠遠不夠。她說:“我要大紅。不是地下樂隊小範圍的紅,我要全中國的人都知道我,我要大紅。”


佳妮從不知她是這樣的人。她不以為她是。但她是小關,小關做任何決定,她都無條件地支持,趁年輕,還輸得起,你願意去做什麼,我不會阻止。無論你飛得多高多遠,我都是你在疲憊之後收起翅膀憂郁一下的時候,為你用心血梳理羽毛的那一個。親愛的小關,你要記得。你,要記得。
  

回來得晚,可佳妮總是等著她的,桌上有她買好的夜宵,熱過一次又一次,她總是等著她的。小關吃著夜宵,聽佳妮講故事,有時候沒來得及看書,就編一個給她聽,邏輯全無,天馬行空,但她照樣聽得入神,睜大眼,興緻勃勃地問: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後來的佳妮,眼見著小關向名利場傾斜,再傾斜。而天邊的那顆星星,那顆她在英倫觀測到的星星,被命名為小關的星星,在歌壇上,看不到指望。她不知該怎麼去疼她才好。這個年長她兩歲的帥氣女生,在她的懷裡,稚嫩如嬰孩。誠然,有那麼多女孩愛上她,走近她,追隨她去各個酒吧捧場,但沒有用,她的心太大,要的,不止這些。
  
十八歲的小關終日翻著存折,蹙著眉,憂心忡忡地說:“才這麼點錢,怎麼活?” 怎麼活?事實上,存折上的數目每天都在增加,酒吧老板給她加了幾次薪,她又拼命,這些錢,已經很像樣。她拿著自己寫的歌的小樣,去唱片公司,卻一再碰壁。為什麼呢,明明唱得那樣好,明明是有包裝價值的。可小關,我的小關,不是只要有才華,就會被發掘的。很多時候,成名是需要運氣的事情。  

夜露深重,兩個女生並肩坐在窗台上,赤著腳,風溫柔地撫過,間或側臉吻住身邊那張親愛的臉龐,一夜甜蜜的心情。也在睡不著的夜裡,出去跑步。小區外是一大片廣場,很開闊,深夜無人的馬路上,跑到虛脫,就地坐下來,相對而笑,似乎很快樂。如果她能擺正心態,那麼真是很快樂。
  
又一次被唱片公司拒絕後,小關的情緒低落到極點。她是不嗜煙酒的,那天破例喝上許多,瓶子堆滿了一排。佳妮陪著她喝,怎麼都忍不住眼淚。“不要太苛求自己。”她說。
  
小關說:“我著急。”
  
佳妮摸摸她的臉,說:“哥哥做足十年才紅。” 小關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焦躁地將酒瓶摔破,發出清脆的響聲。便都不再說話,沉默地喝酒,只是喝酒。隔很久,小關慢慢地說話,黑暗裡,她講得很輕,時斷時續:“我幼年住在鄉下,不愛說話,也沒什麼朋友,時常跑去屋後的山上玩,看著一朵花,就能發一下午的呆。累了,就躺到在草地上,仰望著藍天。”
  

佳妮從身後摟住她,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她近在咫尺,在她時刻能感受的範圍內。她的心忽然針尖般地疼痛,並為這疼痛而無所適從。她想,十年後她們會干些什麼,在二十年後仍會干些什麼,帥氣如小關,脆弱如小關,敏感如小關,孩子氣的小關,天真的小關,以後會不會變成勢利的人,會不會變成她自己都不喜歡的人,會不會離她越來越遠。可她多麼希望,她永遠看著她,聽她委屈地哭泣,哭累了,就在她旁邊睡著。
  
十六歲那年,佳妮為自己內心裡對小關的愛意感到恐懼。太愛一個人,是會讓自己產生懼意的,受制於人的感覺太可怕,她明白,她也明白。小關扳過佳妮的臉:“你哭了?” 佳妮不說話。  

小關低低地說:“……我是真的愛上你了,盡管這麼說,我心裡很過意不去。” 她說,對她不起。如果不是她,也許,佳妮的人生會是別的樣子。會遇見別的人,有別的愛情,沒有輿論壓力,沒有動蕩,沒有擔憂。可她呢,她能給她什麼,除了清貧的愛。但……難道這個世界,僅是小關才能給佳妮幸福麼,才能給她以愛麼,而不是之外的別人?小關不可保證能給佳妮以幸福。
  
“給我繼續講你的童年。”佳妮說。
  
“……有一天,我記得是個夏天,傍晚吧,天邊有紅彤彤的雲,我看了很長時間,以為是課本上學到過的火燒雲。

“你學過那篇課文嗎。”

“學過。”  

“然後,我看到那只蜻蜓了,紅色的,翅膀很輕盈,大眼睛,她停留在一株蕨類植物上,翕動著翅膀,悠然自得的模樣,自成一個世界。我不忍驚動她,趴在地上,貪戀地望著她,不肯離去。”小關說,“你知道童年時代,我有多麼羨慕她嗎,她有翅膀,可以飛,可以停留,可我,可我為什麼這麼多年,只能在這地上走去走來,只能在這地上走去走來?”
  
我們都向往藍天,向往優遊,向往無拘無束,小關,我的愛人,我明白。你說的,我都懂。但翅膀,我們的翅膀,在哪裡。
  
“我以為,我願意就這樣注視著她,以觀望的姿態出現,就好,不去走近,守望著,就好。但是,我多麼害怕她會倏忽離去,怕我再也不能遇見她,怕我再遇見的,不是她。”

她是在說那只蜻蜓,還是在說佳妮?當她遇見她,她那樣聰慧,不事張揚,像多年來夢裡反復出現的身影,反復地,出現著。
  
從第一眼,她就知道,這就是苦苦要追尋的女孩,但她遲疑了,她竟遲疑了。直到幾個月後,聖誕節的晚上,穿紅棉襖的女孩子,坐在第一排,目光直撲到她的面容上,她忽然間想流淚。為這無比確定的,愛慕。這一年,讓她的一生,改變。
  
“我終究起了覬覦之心,合住掌心,我抓住了她,興高采烈地帶回家,把她養在蚊帳裡,還弄來小杯子,盛滿井水,喂給她喝。”
  
“你覺得愛是什麼?” 小關看了佳妮一眼,肯定地說:“愛是占有。”
  
“我也這樣認為,喜歡她,要和她在一起,天天看到,不分開。” 佳妮淺笑,“我從不高尚,不懂得什麼叫放手之愛。” 小關說:“對,我也是這樣狹隘,就是想占為己有。”
  
“那只蜻蜓呢。”
  
“我沒有能力給她大自然般開闊的地方,她很快奄奄一息,我把她放走了。”
  
“也許,你是對的。”
 
“那之後我開始覺得,對待喜歡的人和物,應該竭力為她創造好一點的環境,才能留住她。”
  
“但你是否想過,如果她愛你,就什麼都不計較。如果不愛,你給她以錦衣玉食,照樣白干。”
  
“你不懂的。”小關激動起來,“你不懂的。如果我愛她,我無法容忍她跟了我受苦,即使,她甘之如飴。”  

“這麼說來,你是自私的人。”的caf1a3dfb505ffed0d024130f58c5cfa
  
“沒錯。我自私,凡事以我為主。哪怕對方不要,我也要強給。”小關問,“你後悔了嗎?” 佳妮說:“我認了。”
  
“蜻蜓走後,我很難過,站在家門外的老槐樹下,心疼得彎下腰,半天站不起來。”

那麼,我的小關,2005年的小關,當你成了閃耀新星時,你想過生命裡那只蜻蜓麼,你曾經想留住她。
夕陽漸漸沉寂下去,歸於寂寂大荒。
而屏幕上,那張熟悉的面容,要唱歌了,她說:“我小時候,愛上過一只蜻蜓。”
  
還是黑衣,皮衣皮褲,亮閃閃,如她的星途。她戴了墨鏡,如詹姆士邦,以妖冶舞姿和伴舞女郎周旋,渾身的骨頭似乎都可自控,靈動舒展。後,她一揚手,燈光驟滅,弦樂起,座無虛席,愛戀她的少女們,為她燃起支支蠟燭,齊齊拍手,合著節奏,萬眾一心,彙集成巨大的和聲。
  
她唱的果然是佳妮料想的歌:當所有的人離開我的時候……
只唱第一句,聲音便哽住。
手握麥克,背轉身,仰起臉,深吸一口氣,回頭,繼續唱:
  
當所有的人離開我的時後
你勸我要耐心等候
並且陪我渡過生命中最長的寒冬
如此地寬容
    

當所有的人靠緊我的時候
你要我安靜從容
似乎知道我有一顆永不安靜的心
容易蠢動    

攝像師將鏡頭打向觀眾席,一一掃過去,每個人眼裡都含著淚。那麼,我的小關,你哭了麼,告訴我,你哭了麼。在走了這麼多年的彎路後,多少風刀霜劍嚴相逼。她終於紅了,紅得痛快又徹底。可是我的小關,我知道這些年來,你捱得辛苦。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知道。
  
我終於讓千百雙手在我面前揮舞
我終於擁有了千百個熱情的笑容
我終於讓人群被我深深的打動

我卻忘了告訴你 你一直在我心中
我終於失去了你 在擁擠的人群中

我終於失去了你 當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榮
    

此情此景,還有什麼歌,可比它更貼切?我的佳妮,你在哪裡。這偌大舞台,屬於今夜的小關,且,只屬於她,但又有何用,斯人遠去,繁華落盡一身,依然瑟縮凄清,憔悴在風裡。她堅持著唱完:
 
當四周的掌聲如潮水一般的洶湧的
我看見你眼中傷心的淚光閃動的
但那個人,自別後,再不曾相見。她看不到她的眼淚,她明白她也在傷心麼。
她,不知道她一直在她所不知道的角落,熱切地觀望過。
  
主持人不失時機地走到台上,代小關的追隨者問:“……你弄丟了你的愛人?”
 
小關握住麥,臉微側著,是努力隱住了淚吧,笑容晴好:“是的。”
  
“有緣走進你心間的那個人,多麼幸運啊。”
  
“認識她,是我這輩子最好的事情。”二十六歲的小關說。為留住歌迷,多少藝人刻意隱瞞自己的情史,但當她如日中天的此際,她坦白地說,“曾經的我,因為有她,是最幸運的。”
  
這句話,她曾經說過,在九年前的春節,她帶佳妮回家過年,通往偏遠縣城的肮髒大巴裡,佳妮暈車,懨懨地靠在她懷裡,她撫著她的亂發,喂她喝水,給她用熱毛巾敷臉,間或地,低頭輕吻她的面頰。昏沉中,佳妮聽她自語著:“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事情,最好的,最好的一樁事。”她努力地睜開眼睛,想朝她笑一笑,但小關卻又紅了臉,羞澀地避開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可窗外有什麼好看的呢,北方的白楊,枯萎的葉子,大片荒蕪的田野,積雪。這是她的家鄉,她生活了那麼多年的小地方,究竟是怎樣的山和水,才能養育了天地之間,這樣的一個你?究竟是怎樣的人,令多年後,盛名的你,在萬人中央,這般傷心。
  
縣城很小,三五條錯落的街,頹敗的商場,了無生氣的國營企業,只有機關大院才是氣派的——暴發戶的氣派。

小關指著高聳的九層樓說:“只怕有一半是空的。剛建成第二年,我進去掏過鳥窩。” 
又指給佳妮看:“那家琴行,我在裡面學過六年的樂器,什麼都學。”
  
佳妮點點她的頭:“就知道你花。”
  
“那幢房子,看到了嗎,松柏後的紅色尖頂?”小關說,“我喜歡的第一個女孩,住在裡面。”
  
“好啊!”佳妮揪她的耳朵,“你可從來沒對我說過!”
 
小關拱手討饒,哧牙咧嘴地笑:“我這不是都招了嗎。”
  
“她很好看?”
  
小關很肯定:“對,很好看,是校花。”
  
“我吃醋了。”
  
“吃吧。你看,這家店,我以前常來打醬油和醋,店主和我熟,要不要進去坐坐?”
  
“油嘴滑舌。說好聽的呢,又不利索。你呀!”說是這麼說,看到小關的模樣,憐愛湧上心頭,佳妮湊近她,促不及防地,吻上她的唇,飛快地,點到為止,裝作毫不在意,大步跑開。小關楞了一下,摸摸唇,怪叫著追上去。一街人都笑咪咪地望著這兩個快樂的年輕人追追打打。
  
十幾歲時,她們那樣相愛過,不避旁人目光地,當街擁吻,肆無忌憚。世俗啊,偏見啊,都給我滾,去他媽的。我要的就是她,和你們無關。也基於同樣的理由,小關把佳妮帶回來過年,帶她看看她從小生長的地方,帶她看望她的父親,並要告訴他,這是我一生想要與之在一起的人,你會祝福我,對嗎。爸,你疼我的,從小就疼我,你會尊重我的選擇,無論對方是誰,無論她是男是女,你總是希望我遂我願的,我了解你。所以,我不怕帶她來見你。
  
小關的家在縣城南邊,沿路清一色四層民房,說是城建部門要求臨街面的房子必須統一格局,這才體面。她笑著說:“虛榮吧。” 但她的家是平房,前園後院,被藍白相間的圍牆掩住,幾株臘梅探出頭,迎風招展。小關打開門,拉著佳妮的手走進去。

院落不大,葡萄藤下砌了一張石桌,四個石凳,角落裡開著經霜雪的臘梅,暗香盈盈。鵝卵石鋪成的小路通往裡屋,旁邊的空地上,有車輪碾過的痕跡。屋內空無一人,收拾得很整潔,小關徑直走到東邊那間房,放下行李,伸個懶腰:“爸在開車,要等等才回。”  

佳妮環顧四周,鏡子锃亮,桌子纖塵不染,床單整潔,被褥溫暖。她說:“你媽媽一定天天盼著你。”  

小關靜了片刻,才道:“六歲那年,我就沒有媽媽了,她得了病,家裡沒錢,拖了大半年,就去了。”  

佳妮只來得及說一句:“對不起。”
  

小關翻看著手指,聲音極低:“是爸爸把我養大的,他吃了很多苦,怕別人對我不好,一直沒有再娶。

”驀地擡起頭,“將來,我會待他好,待你好。”
  
話音剛落,就聽到倒車聲,小關站起來:“爸下班了。”拉著佳妮的手,向外跑去,大喊道,“爸,我回來了!”  

佳妮首先看到的是一輛紅色夏利,已經很舊了,有撞傷的痕跡,玻璃窗搖下來,露出一張蒼老的中年男人的臉,看到小關,就笑了:“回啦?”
 
“回啦。”小關將佳妮拉到身邊,“爸,我帶了個人回來。”
  
爸爸下了車,臉被凍得通紅,一雙糙手,撫了撫佳妮的臉,當她是自己的女兒似的,親熱地說:“好,好孩子。”  
他的手真暖。佳妮看著他說:“伯伯好。”
 
是給他買了禮物的,兔毛手套,灰色的,他戴著,正合適,小關在旁邊說:“爸,佳妮和你有緣呢,尺碼多準哪!”
  
爸爸很仔細地把手套收起來,衝佳妮笑:“下午出車就戴上。”
  
家裡早就備齊了臘味,小關愛吃的臘肉和香腸,都晾在屋檐,爸爸算著她該回來了,還稱了排骨。三人吃了一頓歡歡喜喜的飯,小關做菜,爸爸剁排骨,佳妮忙著拍蔥和蒜,她的家境不壞,從沒做過這些事,此番嘗試,很有樂趣。
  
小關正在做糯米飯團:“我可喜歡吃了。”她說。圓乎乎的一個,糯米很香,裡面裹著一大塊鹵肉,咬一口,汁液橫流,好吃極了。
  
趁爸爸出去拿東西,佳妮飛快地將唇抵在小關的脖子上,暖融融,她回頭一笑,說:“好嗎?”
  
“好。”
  
還有什麼能比這些更好呢,帶心愛的女子回鄉過年,和寬厚的親人圍爐吃喝。還有什麼能比這些更好呢。你想得出來別的嗎。我想不出來了。
  
爸爸做的粉蒸排骨很好吃,他不斷地給佳妮夾,隔著熱氣騰騰,她忽然很想像小關那樣,自然而然地喊他一聲:“爸。” 但她是忐忑的,小關並未向爸爸提及兩人的真實關系,只說很要好。她知道小關遲早是會向爸爸挑明的,可她不敢預料結局會如何,同性之愛,做長輩的,很難接受吧?
  
吃完飯,爸爸就出去了,臨走前讓小關帶佳妮出去轉轉:“縣城太小了,不過,你沒來過,看看也好。”  

夏利很舊了,不少地方還掉了漆,爸爸開車門時,佳妮清楚地看到,他駝得厲害,幾乎有些佝僂,頓時一陣心酸,脫口而出:“爸!” 小關就站在佳妮身邊,渾身一震。爸爸慢慢地回過頭來,戴著那雙手套,朝佳妮晃了晃,笑著說:“孩子,多住幾天吧。”
  
刷碗的時候,小關好久沒有吭聲,只有水流聲嘩啦地響著,佳妮也不說話,把她刷好的碗一只只地擺到碗櫃裡去。良久,小關才說:“爸爸年輕時當過兵,復員後在廠裡給領導開車,沒兩年,工廠倒閉了,他和媽媽一合計,到處借錢,買了一台拖拉機。”
  
真窮,真是窮極了,寒冬臘月的,債主上門要債,沒辦法還上錢,對方就叫來七大姑八大姨的到家裡哭訴,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到底是自家理虧,只好一低再低,商量著明年春上一定想辦法,砸鍋賣鐵也不能讓當初伸手拉了一把的恩人為難。
  
確實是被逼急了,媽媽又懷著小關,眼前預產期就要到了,不能多受到打擾,就躲到鄉下爺爺家,可爺爺家也窮啊,只有一間土磚屋可住,四面漏風,用報紙糊住,不頂用,弄來硬紙板擋著,勉強過了一個冬。  

小關是在那年大年初二出生的,爸爸說:“我們家在過關口啊,過了,也就過去了,就叫小關吧。” 
 
過關口。於是這孩子,一生都在過關,一道關兩道關三道關,關關難過關關過。整整花了三年的時間,沒日沒夜地勞作,才還完債,可媽媽勞累成疾,染了病,拖不起,去了。媽媽去的那天,大雨傾盆,爸爸在房裡坐了一夜,次日,小關就發現,爸爸再也站不直了。此後父女相依為命,小關念小學,爸爸跑出租,供她讀書穿衣吃飯,發現她在音樂上有天賦,又省吃儉用,送她去學聲樂。買不起鋼琴,就先買口琴,笛子,洞簫,手風琴,電子琴,讓音樂滲入生命。
  
學音樂,要多貴就多貴,小關覺得自己是個吸血鬼,毫不留情地榨干了爸爸的血汗,但他從來一笑了之:“我們是一家人。” 是一家人,就不用計較什麼了。小關發誓,將來,要出人頭地,要對爸爸好,要成為他的驕傲,讓這些年來,他受的苦,統統得到補償。
  
初三後的暑假,爸爸接了幾趟長途,小關聽說那條線經常出事,放心不下,執意要陪爸爸,爸爸拗不過她,讓她坐在副駕駛上跟著。一路說些話,倒也平安。回程是放空車,心疼油錢,爸爸急得直咂嘴,冷不丁,半路有人竄出來,要求干車。豈料,上來的是一群混混,搶了錢,還逼爸爸下跪,刀架在脖子上。小關和他們對打,沒幾下,便被掀翻在地,屈辱地看到那些人戲弄她的父親,她痛恨自己的無能,將頭撞在車門上,鮮血直流。那夥人走了後,爸爸掙紮著扶起她,他被打得滿身是血,已經沒力氣了,手抖著,連方向盤都握不住,靠口述,教會了小關開車。  

那是她第一次開車,搖搖晃晃,且驚且怕,三次撞上路邊的樹木,兩百八十七裡路,跌跌撞撞,她懷著唯一的信念:沒有人救我們,爸,我不能失去你。一路折騰著,總算將爸爸送往醫院,將他從生死線上拉了回來。  

那個漫長的黑夜,沒有月,沒有星,漆黑。從此小關的書包裡裝著鏈條和磚頭,但她再也未曾碰到那些人。爸爸安慰她:“沒碰上得好,碰上了,以你的性格,是會報復的,但報復之後呢,他們會記住我們的車牌號,會一再找茬,你將損失更慘重。”
  
“難道就該忍氣吞聲?”
  
“你可以活得更好。你知道我們是為自己活的。” 小關復述這些往事的時候,面無表情。

佳妮聽得唏噓不已:“我很難過。”
  
“別人也許會說,這類事情很平常,晚報上天天刊登,可是,他是我爸。”小關將最後一只碗洗干淨,瀝淨水,平靜地放到碗櫃裡,“那時我就想,將來,我要賺很多錢,要讓他過上好日子。”
  
“會的。”
  
一起出了門,沿著大橋走很久,正年關,人很多,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氣洋洋的笑容,兩個人走得很慢,時時停下來,迎著風說話,小關從背後擁住佳妮,臉在她臉上來回磨蹭,一下一下地吻著她的面頰,喃喃地喚:“佳妮,佳妮。”

到了八十歲,也會記得她吧。小關。我的親愛。

在大橋口,小關看到了平平。
平平穿紫色的棉襖,圍著白色圍巾,手裡拿著一串棉花糖,和身邊的男生說說笑笑。
  
“那個女孩。”小關輕輕地碰了碰佳妮。
平平生得真美,大眼睛白皮膚,高挑又苗條,小關走上前:“蘋蘋。”
當她給平平介紹佳妮時,佳妮清晰地望見對方眼裡的敵意,一閃而逝,但敏感如她,還是捕捉到了。  
平平下意識地握住男朋友的手,客氣地和小關說:“回來過年?”
  
“回來過年。”
  
“我也是。” 便沉默。然後一齊開口:“……你還好嗎?”
  
“我很好。你呢。”小關問。
  
“就那樣吧。”說得平淡,但很明顯,平平過得不夠如意,又問,“幾時走?”
  
“初八。”
  
“有空上我家做客。”
  
“一定。”  

“我走了。”
  
“哦。”
  
平平幾乎是逃亡一樣地離開了小關。她們曾經很認真地互相喜歡過對方,說過我愛你,像做賊一樣拉過手,現在重逢,不過是波瀾不驚地寒暄道別,可當初,也死生契闊過。
  
小關說:“我從小學就喜歡她,喜歡了那麼多年。”
  
“為什麼會分開?”
  
小關笑:“就像歌裡唱的那樣:她認識了那帥哥,就把我丟一旁。”
  
“那你一定失戀得可歌可泣。”
  
“可不是。” 平平提出分手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年輕時有的是為愛情自虐的勁頭,小關在雨裡來回地走,淋得像只濕淋淋的水鬼。回家的路上,她買了一盒上海產的光明牌冰磚,一路走一路化,在日記裡只寫了一句:某年某月某日,蘋蘋說,再見了,小關。
  
那天的雨,那天的冰磚,和那天本身,永遠不會再回來。佳妮你呢,還記得那個音樂人麼。記得的,他長發,蒼白,彈琴的樣子曾令我不可自拔,他結婚當日,我以為全世界從此死去。我們和最初的愛人,就這樣轉身,各自荒蕪。
  
“很少人能初戀定終生,我們都不是對方的初戀,會持久些?”

佳妮笑著說:“很久很久,久到我們雙雙成了老太婆。”
  
“到了那時呀,就一起癟著沒牙的嘴巴說八卦,說哥哥,說周星星,說卡尼吉亞,說黃耀明,說羅大佑,偶爾還拌幾句小嘴。”
  
“多麼慈祥。”
  
“知道為什麼會喜歡蘋蘋嗎?”
  
“她很好看。”
  
“你當我那麼庸俗?”
  
“咦,難道不是?” 小關是個肉食動物,買了一大把裡脊肉和魷魚,灑上重重的辣椒粉,開心地站在路邊吃,一口氣吃十串,佳妮掏出面巾紙幫她擦拭,聽她說起從前:“我注意到她,是因為她每天都有包子吃。”
  
平平的父母都在糧食局上班,當年糧食局是好單位,吃皇糧,很多人羨慕。她就讀的小學就在糧食局旁邊,下了早自習,同學們都在附近的小店裡吃早餐,她則回糧食局的食堂去拿包子吃。剛出爐的肉包子,精面粉,雪一樣的白,咬一口,就看到撒上蔥花的肉餡,一邊吃一邊滴油,香噴噴。平平的媽媽總是給她買兩個,她吃一個就飽了,另一個,只掰掉外面那層皮,胡亂咬兩口就扔了。  

小關吃的是爸爸一大早就熬好的粥和鹹菜。給她做好早餐,盛到飯盒裡,爸爸才去開車。爸爸很疼她,但能力有限,除了溫飽之外,給不了她更多,只有逢年過節或者是小關的生日,才能買點好菜和蛋糕,幫她吹滅蠟燭,許願。每年,小關許的願只有一個:我要有錢。她怕得要命,怕將來會捱窮,會一直窮下去,怕買不起大房子,怕沒辦法給爸爸安穩的晚年,他,都吃了大半輩子的苦了。
  
小學時代的平平可真受寵啊,長得好看,家境又好,成績也不壞,爸爸媽媽只得她這麼一個寶貝女兒,要多疼她就多疼她,葡萄一上市,她就吃上了,幾塊錢一斤呢,毫不含糊,買,家裡的童話書擺滿了整個櫃子,穿的衣服也是最時髦的。很多年後的小關對佳妮說:“你知道嗎,她真像個公主。”
  
公主平平的父母只希望她平平安安地長大,給了她平凡的名字,她自己甚為不滿,執意將平字改為萍字,自以為漂亮許多,但小關寫在日記裡,卻用了 “蘋”字。蘋果的蘋。她是一枚漂亮光鮮的蘋果,很想去咬一口,一口,一口就夠了,就像她手中的包子。那麼噴香,那麼熱乎乎,那麼白。
  
10歲左右,正是一個孩子嘴饞的時候,平平常常帶很多東西到學校來吃,她人又大方,主動給同學們吃,果丹皮,巧克力,無花果,都是城裡的孩子才吃得上的新鮮玩意兒。但小關從來不要,忍得很艱難,就跑去小賣部買酸梅粉。酸梅粉有兩種,都裝在小塑料袋裡,白色的很甜,粉末精細得多,一角錢一袋,褐色的很酸,相對粗糙些,五分錢一袋,小關買的是褐色的,能酸倒牙齒,一小勺就能吃很久。
  
吃酸梅粉是要用小勺子舀著吃的,每袋裡都附送了一個很小的勺子,柄上的圖案各有千秋,小猴子小兔子小老虎,吃得多了,便集齊了一整套生肖圖案,同學們圍住平平時,小關獨自擺弄著小勺子,擺成一排,倒也自得其樂。
  
平平便是在這時看到小關的。漂亮女孩通常是很虛榮的,崇拜她的人越多越好,但小關不買她的帳,讓她好奇,越來越好奇。她走過來,將果凍遞給小關:“我可以看看你的勺子嗎。”
  
小關擋回去:“我不吃果凍。”怎麼不吃呢,她都沒吃過。其實果凍也不大貴,一角錢一個,但那麼小一杯,哧溜一下就沒了,太不合算了,哪像酸梅粉,一勺子一勺子的舀,一包能吃兩天,要是化成飲料喝,能化三大杯呢。  
平平問:“你的勺子可以送給我嗎?”
  
小關是可以不送的。但眼前的女孩如此天真,笑如春花,她自卑得要命,低下頭,小聲說:“你拿去吧。”  

小孩子也懂無功不受祿,當天下午,平平就抱了幾本書過來找小關了:“那個……你好像很愛好這些,我從爸爸的書架上挑了《貝多芬傳記》、《古今中外音樂鑒賞》,給你看。” 一來二去,就熟了。平平邀小關到家裡做客,給她衝果珍喝,拿來各式小點心擺在她面前。

她家的房子很大很漂亮,白色的窗簾,綴著深深的蕾絲邊,隨風飄揚,很美,地上鋪的是大理石,亮閃閃,照出拘謹的身影,牆上掛的是這個縣城裡某書法家的真跡,龍飛鳳舞的字: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客廳裡擺放著一架白色鋼琴,平平說:“我懶得學,你會嗎?”
  
“我能試試嗎?”
  
“當然。”
  
小關在琴行學過鋼琴,但需要排隊,一個星期頂多彈上兩回,此刻看到平平家的鋼琴,驚喜是難以言喻的,得到她的同意後,立刻投入了,渾然忘我。當她從鋼琴上下來,平平看她的眼神明顯不一樣了,她崇拜地望著她,說:“你真厲害!”
  
厲害嗎,她也不知道。她翻看著自己的手指,微微地笑起來。六年級結束的那個暑假,小關泡在平平家,練習著鋼琴,她就要考級了,得拼命些。平平的父母都去上班了,家裡很安靜,廚房裡飄著綠豆湯的香味,桌上擺著葡萄和香蕉。
  
平平坐在一旁看著小關,一連兩個小時,不錯開眼神。她怕小關熱著,去樓下給她買西瓜。西瓜真沉啊,滿頭大汗地提上來,剛進門,西瓜骨碌地滾到地上,摔成兩半,那就將錯就錯吧,洗干淨,插上兩只勺,舀著吃。給小關遞西瓜時,她剛好彈完《月光曲》,一回頭,就看到平平的笑臉,看到她的汗珠子不斷地滴落,卻顧不上擦,捧著西瓜,關切地說:“渴了吧,來,先吃點東西。”
  
這樣好的女孩,單純,善良,一顆心裡全是她。小關頃刻間失控,想不起內心裡蟄伏的那些自卑,站起身,用力地,用力地,將平平抱緊,抱緊。平平回抱了她。西瓜又滾落下來,一地鮮紅的瓤,但誰也不想理會。她們在沙發上擁抱,隔著薄薄的衣衫,雙方都顫抖得厲害,隱晦地摸索著彼此的唇,沿著紋路,來回地蹭。都以為,這就是吻了。
  
最干淨的吻,一生只得這一次。後來的親吻,都是舌與舌的纏綿,潮濕,肉欲,直接導向欲望。那麼多第一次,第一次吃面包,第一次吃葡萄干,第一次吃梅花糕,第一次親吻,第一次,在心裡,裝了一個人。她們的愛情持續了三年,以平平愛上別人告終。怎麼會愛上別人呢,分明好得如膠似漆。可她說,他是男人,我應該愛男人。  
沒有別的理由,她說,我現在懂事了。
平平,我不記恨你不再愛我,可你,為什麼要將往事,全然抹殺?為什麼,要,否,定。
  
那個雨天,小關從平平那裡,拿回了酸梅粉的小勺子,扔到江水裡。兩人考取不同的高中,再路遇,只淡淡地打個招呼,漸行漸遠。第二個三年到來時,小關認識了佳妮。
  
佳妮說:“你愛的,還是童年時代的那只蜻蜓,一直都是。”
  
“嗯?”
  
“它在高高的枝頭,你以仰望的姿態認識了它。”

佳妮說,“從前的平平,現在的我,在你看來,都是可望不可及的,但機緣巧合,相識一場,你便要爭取。而爭取的唯一方式,在你看來,是超越。”  

“你說得對。”
  
“沒必要這樣辛苦,小關。我可以不飛了,陪你在大地上走。”
  
小關說:
“我喜歡飛翔。地上滿是走獸。走獸比飛禽殘暴兇狠,我不是它們的對手,所以要讓自己遠離。沒有地方是淨土。”

“但有個相對的概念,不是嗎?”

小關說,“好了,不擡杠了,我帶你去見我的外婆。”
外婆很老了,頭發全白了,穿著厚棉襖,在大竈邊烤著火,打著盹,舅舅和姨媽們都在廚房裡忙碌著,見著小關,點點頭,接著忙自己的事情。外婆的孩子很多,小關的媽媽又去得早,爸爸是個硬脾氣,從不向他們求助,就是過年過節的時候來看看外婆,和別的親戚很生分,小關自然和他們也沒多少來往。
 
小關給外婆說:“這是我同學,佳妮。”
  
外婆笑咪咪地拉著佳妮的手:“怎麼不回家過年?”
  
“要回去的,臘月二十九的車票。”外婆的手很暖,佳妮不想放開。這是小關的親人,佳妮想,我也該對外婆好些。
  
“哎呀,大過年的,還要擠車,多辛苦呀。”外婆批評小關,“你這孩子,怎麼不把她留下來?”  

小關訕笑:“她父母也是盼她回去過年的。”
  “
那也是。”外婆端詳著佳妮,“這孩子生得真精緻,眉是眉眼是眼的,好看。”
  
在小關的方言裡,有很多書面語,比如,把昨天稱為昨日,明天則是明朝,形容女孩子好看,叫精緻,誇男生呢,則是靈性。佳妮紅著臉說:“謝謝外婆。”其實她何嘗不知道,自己是不美的,但老一輩的審美觀念不同,乖巧,就是美了。她很乖,安安靜靜的小女孩,從進屋到現在,始終牽著小關的手。  

外婆想吃烤橘子,小關出去拿,她一走,外婆就說,“小關一向孤單,沒有什麼朋友。她不愛說話,能把你帶回來,說明你們很要好。”
  
佳妮說得很小心:“是呀,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她和任何人,都隔得很遠,將來不知道會不會定下來。”
  
“會的。”

外婆笑著從佳妮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撫著她的頭發,問:“佳妮?”
  
“對,佳妮。”小關拿著一籃子橘子走進來,“外婆,佳妮,就是好姑娘的意思。”
  
佳妮和小關陪外婆說了一會兒話,沒等到開飯,就走了,外婆了解小關,也沒有強留,只說讓她照顧好自己,多關心爸爸:“你爸身體不好,開出租太累了,你多勸勸他,找個輕松的營生做。”
  
“我勸過,他強,不肯聽。”
  
外婆就嘆氣:“他說過,想多賺點錢。” 小關不吭聲,低頭看著腳尖。出了外婆家,時間還早,小關說:“我和那些親戚沒話說,敬酒也不知道說什麼,干脆走掉。”
  
“接下來去做什麼?”
  
“看電影!” 在縣影劇院門口,小關從阿婆手中買了兩包瓜子,舊報紙,卷成圓錐形,瓜子都被盛在裡面,五角錢一包。“小時候賣三毛呢。”瓜子還是熟悉的葵花子味道,有點鹹,又去買果汁喝,小關說,“有年縣裡來了個京劇團,我天天混著進去看,《狸貓換太子》、《鍘美案》,每次都搶在台邊坐著,他們在上面唱,我在下面學,結果被團長看到了,還說要收我為徒,帶我走,我挺開心的,但爸爸不讓。”
  
“不去為好,唱京劇,太難出頭了。不過,《霸王別姬》還真好看。”的8ebda540cb
  
“我曾在這家電影院裡看過,在街邊和人打撲克,賺了點錢,就跑來買票。”小關剝著瓜子,喂給佳妮吃,“真可惜,它那樣好看,在我們這裡,票房居然很一般。”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禁忌之愛,你明白。”
  
“那麼,你怕嗎?”
  
“我不怕。”
  
“爸爸呢,你會對他說嗎?”
  
“會的。”小關說,“他什麼都支持我。包括我和蘋蘋分手,一難過,就去理了個光頭,他也沒反對。”  

“他知道蘋蘋和你的關系?”
  
“我沒告訴他。但他不反對我理光頭。我告訴過他,涼颼颼的,可痛快了。”
  
佳妮說:“但對長輩來說,要認可我們的關系,比你推一個光頭,要嚴峻許多。”
  
小關晃蕩著腿,滿不在乎地說:“我相信爸爸不會讓我失望。”
 
看完電影,外面人潮如織,縣城裡最氣派的建築物——縣政府大樓聳立在面前,小關眯起眼睛:“我剛追你那會兒,對自己說,將來,我一定要有名有利,成為你的驕傲。”
  
“你在我身邊,就是我的驕傲,無關名利。”
  
“不,我要讓人知道,佳妮放棄了那麼多條件優越的人,跟了一個女生,也是值得的。因為男人能帶給她的,我一樣也可以。”
  
“我不要那些。”佳妮說,“不要太頑固,你想給的,不一定就是我所要的。”
  
“你太年輕了,等到再經歷一些事情,你會知道,物質有多重要。”
  
“我知道它重要,但為了它,而丟了自己,沒有必要。”
  
“你不懂。”
  
“你也不懂。”
  
“寶貝,我等在你樓下那些天,我還想過,如果我名利雙收了,你還是不要我的話,我就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狠狠地給你一棒子,讓你後悔,一直一直後悔,一想到我就後悔,一直後悔到你老,到你死。”  

佳妮打了小關一下:“你還真毒,這麼咒我!”
  
小關嬉皮笑臉:“還好,我未成名,但已抱得佳人歸。” 三年後,在學校的琴房裡,小關懶懶地彈著鋼琴,佳妮坐在旁邊,聽她說話:“你記得以前說過,如果沒追到你,我就要用自己的成就來讓你遺憾嗎?”  

“記得。”
  
“到現在心態終於平和了,我知道每個人過得好不好,還真沒一個定論,我現在就希望你能過得好,很滿意現狀,希望能繼續,真的。”
  
“我們一起幸福。”佳妮說。
 
小關舉起手,看了又看:“我學琴的第一年,老師對我說,他這輩子,只做得好一件事情,那就是彈琴。到現在,我想,我這輩子,估計也就是在音樂上發展了,這也是我僅會的東西,總有一天,我要送你一樣禮物,你不要都不行。”她捧著她的臉,重復著,“真的,寶貝,你不要都不行。”
  
2005年的某天,小關,佳妮的小關,面對潮水般的歡呼,唱了那首歌,淚落如雨,她說:“佳妮,我終於送了一樣禮物給你了。” 主持人立即問:“請問,佳妮是你的愛人的名字嗎?”
  
屏幕面前的佳妮心跳到嗓子口,她怕小關承認,更怕主持人的下一個問題是,請問,佳妮是女生嗎。  

小關有的是直面一切的勇氣,但這樣的率性,對她的星途並無益處,相反,會將她推向峰口浪尖。佳妮並不願意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就令所愛之人陷入困境。還好,小關輕輕地笑:“她明白的。” 


我一生只能做好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情,是以你命名的,佳妮,你知道。當天回到家,爸爸還沒有回來,小關搬了兩只小板凳,和佳妮到屋後的院子裡聊天。院子裡種滿了蔬菜,小白菜的長勢喜人,剛經霜打,味道更是會很好。右邊有口井,兩人坐在井邊說話,剝板栗。晚上要做板栗仔雞,這是爸爸愛吃的菜。
  
“以往的夏天,很熱,我在練琴,爸爸給我打著蒲扇,家裡種了楊梅的,放到井水裡鎮一下,再拿上來吃,味道特別好。”小關說,“今年夏天,我再帶你回來。” 小關,此後每年夏天,我都曾經回來過。遠遠地看到你和爸爸,相扶相攜,我轉身離去。你沒有看見我,我亦不會讓你看見。小關,小關小關。
  
剝好了板栗,兩人進了屋,坐在小關的臥室裡,交握著手,相看兩不厭。佳妮注意到牆上貼了一幅彩色招貼畫。她湊近看,很明顯,這張畫是從雜志上撕下來的,畫面是一個穿白襯衣,藍色短褲的少年隊員站在天安門前向著國旗敬禮,那小男孩雄赳赳的,濃眉大眼,很俊氣。  

“怎麼貼它?很舊了。”
  
小關說:“以前住在別處,用報紙和雜志糊牆,爸爸拿回一本過期的雜志,我翻了翻,一眼就看上這幅畫了。”  

“難道你的初戀對像是個小男孩?”
  
小關白了佳妮一眼:“不是的,我想有這麼一身看起來很新很漂亮的衣服,去北京天安門。我很虛榮的。”  

幾年後,小關果然去了北京,在天安門前拍照,在工人體育場看球。她說,永遠不會忘記那幅彩色的貼畫,它承載著太多她的夢想。電視開著,放的是83年的《射雕英雄傳》,楊康和穆念慈的愛情。小關說:“金庸的舊作裡寫,在最後的鐵槍廟裡,念慈趕著去看他,月光浮上來,他的身體慢慢冷卻,她只溫柔地撫著他的臉,問,你記不記得我是誰?”
  

她放棄了問他,你愛我嗎,你最愛的,是我嗎……諸如此類問題,趕來看他最後一面,善待他,愛憐他,問他,你還記不記得我是誰?
 
你還記不記得我是誰?小關,我從未懷疑過。這場愛情看得人唏噓不已,小關默然良久,問佳妮:“她為什麼接受郭靖給她的孩子取名為過?”
  
“書裡說,是希望這孩子不要像他的父親那樣作惡多端,要有過必改。”
  
小關搖頭:“我想,穆念慈接受這個名字,是要讓孩子記得,過兒,你的爹和娘,曾經愛過,走過。” 曾經愛過,走過。小關,後來,我曾經回過學校,在紫藤花架附近的蜜泉亭邊坐了一夜,九月的雨聲嘩嘩,落了一池的淚。
  

爸爸回來了,他將車停在院子裡,拿著喝水的瓶子走進來。他用來喝水的,是廢棄的礦泉水瓶,兩個,水都喝得差不多了,嘴唇還裂著,他戴著她送的手套,臉凍得通紅。佳妮心裡一酸。小關讓爸爸歇著,她去弄飯。爸爸就看電視,佳妮幫他捶背。她向來懂得和長輩相處,將爸爸哄得很開心,還找出影集,一張張地講給她聽,這張,是小關念小學的第一天,在家門口照的,相機是從鄰人那裡借來的,這張,是小關拿了學校唱歌比賽的第一名,別提多神氣了,再一張,是她考上了重點高中……  

他笑著,她也笑著。端菜出來的小關更是喜上眉梢,暗想,既然爸爸和佳妮投緣,等下攤牌,會很順利。

小關沒料到的是,吃飯時,爸爸主動提起:“看看佳妮多乖,以後要待她好一點。”
  
小關和佳妮對視,含笑道:“我和她最要好了,會的。”
 
爸爸給佳妮夾了一塊雞肉,轉向小關:“你在想什麼,我最清楚不過。”
  
小關望著爸爸的眼睛,心提到嗓子口:“爸?”
  
爸爸一笑:“我的孩子從小就和別人不一樣,你當我看不出來?”
  
“爸!”小關擡高了嗓門。佳妮不知所措地望著爸爸。這幸福來得如此迅疾。
  
“爸……你不怪我?”小關的一生,都不能穿上婚紗,讓爸爸愉快地派煙給鄰人和親友,亦不能和親家下棋,過節時相互走動,讓冷清多年的家門熱鬧起來,更不能享受子孫滿堂,承歡膝下,太多太多父親都能擁有這些權利,但他唯一的女兒,不能給予他這些。俗世裡最簡單最樸素的願望,他樣樣落空。樣樣落空。  

爸爸伸出手給小關看:“我用左手開車吃飯,這也沒有什麼不對吧。”
  
小關喜極而泣,放下筷子撲向爸爸,嗚咽著:“爸,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爸爸抱住她,把佳妮也拉到懷裡,哄著這一雙小女兒:“傻孩子,爸爸這輩子只剩你了,別說是要我接受你喜歡女孩,就是要我的命都沒有關系。你怎樣都行,爸就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爸一直都知道,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他有過難眠之夜嗎,他是否也曾輾轉反側苦苦思索,是否也自苦過?爸,謝謝你的成全。爸,如果你無法接受,我會克制自己,克制到老,到死,我不要你難受。但是爸爸,你居然給了我這樣浩大的驚喜。爸爸。
  
“我家三代單傳,你爺爺奶奶去得早,我又沒有別的兄弟姐妹,你媽媽也不在了,我只剩下你一個了,如果再令你不開心,還有什麼意思呢。”爸爸說,“我小時候,用左手拿筆寫字,端碗吃飯,你奶奶看到一次,就打一次,把我的手掌打爛了,我都改不過來,以至於在很長時間裡,對吃飯都產生了恐懼。時間一長,你奶奶也沒辦法,只好由著我了。活了四十多年,我用左手干活,也不比別人來得慢,而且,天下不止我一個人這樣,也沒什麼不對的。天生就這樣,扳都扳不過來,又有什麼辦法。”  

佳妮靠在爸爸懷裡流著眼淚。再看小關,她哭得像個淚人。爸爸拍拍佳妮的肩膀:“小關從小就很孤獨,我沒有把她照顧好,這些年,她很少交朋友,但能把你帶回家,我知道她是很用心的,你們既然決定在一起,就好好的吧。”

佳妮大力點頭。小關說:“爸爸最疼我,我喜歡音樂,他就送我去學,說在音樂裡,我才願意說話,才是高興的,只要我高興,就好。這一回,也不例外。” “爸爸是偉大的爸爸。”佳妮只會說這麼一句話。  

三天後,送佳妮上火車時,爸爸將小關和佳妮的手放在一起,感嘆著說:“我自己的孩子,我清楚,你想要幸福,我怎麼會阻止?不過,你們生活在社會裡,不要太張揚,收斂點為好。”
真的是想過終老吧,真是想過的,永遠良辰美景,再不分開。要老到很老很老的時候,頭發銀白,牙齒松落,滿臉皺成
菊花地相扶相攜,說起年輕的舊事,笑得淚光閃閃。就像若干年後的城市裡,滿街霓虹閃耀,她在台上,她在台下,聽她說起過去的故事,說起青蔥歲月裡,最難忘的人和事。
  
畢業後,她是回過學校的,一個人拿了《青蛇》在暑假的操場上反復地看,像個傻瓜,深深羞恥。開放在1996年的愛情,再也不會回來。彼時她們已無聯系,佳妮遠走英倫,小關留在國內,她找了三份工作,洋酒銷售,酒吧駐唱,給小孩子們教鋼琴,將日程排得緊緊,重慶女郎程柳一再反對,她也不依。
  
程柳就看著她的眼睛,問:“你要什麼,我都給你,為什麼還要這樣?”
  
為什麼還要這樣,她也不知道。無數夜裡,她回到學校,在操場上奮力跑步,將一瓶礦泉水倒在仰起的面孔上,以為,就此,可以掩住那些四分五裂的淚水。她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佳妮。雖然她買下了同居的那套小房子,她說,怕她不認得回來的路。
  
時光如水,匆匆而過。買回大量的碟片,睡不著覺的夜裡,聽它們在碟機裡吱吱作響。枕邊的女郎已然睡去。她看著她的臉,幻化為十五歲的佳妮,仿佛一伸手,她還在。她從未稍離。  

我們獲得了家庭的首肯,我們彼此相愛,我們所有的天塹變成通途,但誰料,到了最後,逃不過錯失。可是佳妮,我要告訴你,事到如今,事到如今,我會放棄這些。當數家唱片公司紛紛向小關拋來橄欖枝,想和她簽約,出唱片,繼而唱而優則演,她拒絕了,干脆而徹底,她說:“我即將離開這裡。”  

“那麼,你要去哪裡。”
  
“歐洲。” 舉座嘩然。通過大屏幕,佳妮看到小關笑意滄桑:“我想去學藝術。” 這是當初,她和佳妮的約定,如今,是時候實現它了。她再也不會貧窮,再也不會捱窮,再也,什麼都不怕。  

全球五十二個城市同步現場直播的這場大型綜藝節目裡,小關婉言謝拒了進軍娛樂圈的建議,誠懇表示,之所以來參加比賽,只想能有機會當著眾人的面,唱一首歌,為失去的人和事。大屏幕上,一幕幕回放著自最初的報名現場,到半決賽,到決賽,到問鼎桂冠,小關坎坷走來的星路,歌迷的眼神熱切而悲哀,隨她一同回望前塵。  
起先是她穿白襯衣,米色長褲,抱著吉他,低著頭,頭發安靜地垂下來,遮住眼睛,輕聲唱:有人問我你究竟是哪裡好,這麼些年我還忘不了,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然後是她應評委要求,唱柔歌跳慢舞,唱:昨夜夢見自己就要成為誰人的妻,發現吻我的人他不是你,落淚心急。昨夜我夢見自己那麼努力那麼心虛,獨自在空蕩蕩的台上演戲,可憐兮兮,the city is so empty,只因為這裡沒有你,the city is so empty,這天地彷佛要失去主題。
  
接著是她擅長的各種樂器才藝展示,以拉丁舞姿配,唱觀眾耳熟能詳的歐美大片的主題曲,懷舊而親切,尤其是蘇聯小調《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更是迅速籠絡中老年聽眾的心:長夜快過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願從今後,你我永不忘。便是這樣殺到決賽,一舉成名天下知。有多少人曾愛慕你顯貴的今天,但只有我,自你寒微時,就識得,就知曉你的好,並愛上。
  
留學英倫的佳妮一次次地想過,如果,如果沒有遇見程柳,小關會是什麼樣子,是不是會在日復一日的失望裡,變得頹廢,失去鬥志,成為潦倒之人。但事實上,很多事情,並無如果。遇見程柳,是小關生命裡一宗必然之事,不是她,也會是別人。
  
那是1999年的5月,佳妮即將出國,她是可以不去的,但小關放手任她去飛,她說,等她歸來,無論如何,等她歸來。佳妮舉棋不定,遲遲未給校方以答復。此時的小關事業屢屢受挫,在音樂上絲毫不見起色。論外型,論才華,論唱腔,無一不好,但就是被唱片公司一拒再拒,遭遇拒絕的次數多了,她逐漸心灰意懶,學會了喝酒抽煙,看人的眼神空洞茫然。
  
也有人建議她去北京發展,但北京,多少在音樂上有過人之處的年輕人懷著夢想去了,結果不過只能在酒吧裡駐唱,極少數,極少數才能熬出頭,天知道那有多難。可小關不想離開佳妮,也不再有賭一把的激情,況且在哪個酒吧不是一樣地唱?做生不如做熟。佳妮出國的事宜擺上日程時,小關請假,和她一同回去看望了爸爸一次。爸爸更加蒼老了,眼神也大不如前,開車是件危險的事情,她真擔憂他。
 
回校時,她們買了兩瓶紅茶,意外地中了獎,獲得遊覽三峽的機會,遂同遊。在重慶朝天門碼頭等待遊輪的時候,小關注視著江水,頭也不回地問佳妮:“你說,它們會流去哪裡?”
  
“魂歸大海。”佳妮說。
  
“會回來?”
  
“會。” 


輪船順流而下,白帝城,鬼城豐都,一一遊來。抵達豐都是清晨,霧氣朦朦,青石板鋪成的路面上濕漉漉的,有女子撐著傘緩步走過。走得近了,一看,極小的縣城,竟然也有此等絕色,白皮膚,大眼睛,秀麗的人中,美好的下巴,嘴是天生的紅潤,身材小巧而豐滿,說的是四川方言,嬌嗲甜美,一顰一笑,俱是成熟的風情,頗勾人。

牽手在小城散步,一直有霧氣籠罩,十步之內,必有佳麗,且是清水出芙蓉的那類,看得人目不暇接。只可惜,這麼好的地方,因為三峽工程,不久後,將永遠地消失於水底。
  
她們獲的獎並不大,船票是四等艙,下面是末等,在江水裡晃蕩,佳妮有點頭暈,和小關出來透氣,迎著江水,隨意說著閑話,笑得前俯後仰,也感染了同艙的人,大家紛紛地都出來了,善意地看著這兩個孩子說笑。也有年輕的男人過來和佳妮干訕,問她有沒有十八歲,可不可以交個朋友。
  
男人生得白淨,個子不高,斯斯文文,自我介紹說是做網絡的,還遞上名片。1999年時,網絡可是個先鋒的玩意兒,馬上就有人圍過來問東問西了,男人感到很有面子,傾囊相告,還不住地觀察佳妮的反應。但佳妮並無任何艷羨的表示,擺弄著名片,和小關繼續說話。倒是小關覺得這樣不大禮貌,拿過名片看了看。  

男人叫周陵川,金陵的陵,四川的川,他解釋說父親是南京人,母親是川妹子,名字裡暗合了父母的籍貫。他對佳妮一見鐘情,展開激烈的追求,他在南京工作,回去後就辭職了,一心向學,兩年後考取劍橋,追隨著她。當然,這已是後話,暫且不表。
  
入夜,繁星點點,映照在江面上,稍一彎腰,便可探到江水。前方便是葛洲壩,燈火通明,遊客都出來了,小關和佳妮在甲板上追逐戲鬧,模擬著《泰坦尼克號》的那個著名造型,冷不丁,有什麼東西從天而降,小關下意識地一把接住。
  
是一只漂亮的ZIPPO打火機,小小的一塊,銀灰色,四周鑲嵌著小顆鑽石,應該是限量版發售的,價值不菲。她擡頭,頂層的豪華艙上,穿白色裙子的女郎正探身望下來。小關朝她揚手,女郎驚喜地笑了,喊道:“你等等我。”  
她一步步地跑近,連奔跑的姿勢,都優雅。待她近了,小關和佳妮同時倒吸一口氣,這女郎的眉眼,宛如平平。確切地說,如果平平有三十歲,就該是這女郎的模樣。中年版的平平接過小關還給她的打火機,在夜色裡,露出笑容:“它對我來說,太珍貴了,剛才把玩著,一時失手,要不是你,只怕……”她打個冷顫,容顏娟秀,弱不勝衣的模樣,“我請你們?”


自此相識。女郎叫程柳,父親是國內著名集團的總裁,身家數億,和柳傳志、周正毅等人在生意上頗有往來。程柳自年輕時就遊戲人生,玩得很開。其父只有她這麼一個寶貝女兒,不大管她,由她去,她愈發玩得瘋,去澳門賭球,去香港賽馬,在巴黎一住就是半年,日子過得荒淫刺激。她長得美,開極拉風的悍馬,男人趨之若騖。越是這樣,她對男人越不上心,蹉跎到二十八歲,竟對小關動了情。
  
怎麼能不動情呢,二十二歲的小關,短發俊朗,眉目如畫,沉穩有禮,不卑不亢,極易和討好程柳的男人區分開來。她是那樣白衣楚楚的少年,有著程柳從未親歷的氣質,她立即向她陳明心跡,想和她在一起,不理會佳妮就站在旁邊。
  
佳妮看到小關眼裡的迫切,雖然小關竭力掩飾,但相交多年,她何嘗不明白她。她喉頭發緊,隱約感到大勢已去。但設若輸給程柳這樣的女子,似乎並不是太沒面子。佳妮想,她美,而且有錢。更重要的是,一派天真坦然,沒有陰影,必然不會帶給小關太多麻煩。的2b8a61594b
  
程柳又說:“我喜歡你。”她如此美,身材又極好,穿露臍白色短裙,腰身盈盈一握,半分贅肉也無。小關輕笑,攔住她的手,神情驕矜,攜佳妮離去:“晚了,先走。”

她很小就在社會上漂染,雖心性善良,畢竟還是懂得分寸的,明白對程柳這樣的人,過於逢迎,反是敗筆,若即若離方是正道。有些什麼,是一定會發生了。一夜沉默。小關爬上佳妮的床,拂著她的髮。佳妮沒動,她就不再繼續,隔得近,清晰地聽到彼此的呼吸聲,黑暗裡,眼淚爬了佳妮一臉。
  
小關知道她在裝睡,但她不去點破。次日清晨,程柳來找小關,篤定地笑,問:“想好了嗎?”
  
小關不回答她,握住佳妮的手。佳妮翻了個身,面對牆壁,發絲淩亂。都是女人,程柳亦覺察自己的殘忍,並不著急,飄然而去。小關不敢看佳妮,臉側到一旁:“原諒我。”
 
佳妮忽地坐起來:“說什麼愛我愛我,但我不如錢更重要。”
  
“你知道我多少年才等來這個機會?”小關雙目炯炯,“相信我,我會和她談條件。”
  
“她出資,你出人?”佳妮言辭咄咄。
  
小關垂下眼睛:“是。”啊,她看起來這樣無辜。
 
“何必這樣?我說過,我們可以一起賺錢。”
  
“想想楊康。”小關說,“天性上的東西,無可變更。你能否認他愛念慈嗎?”
  
“他愛名利。” 小關理直氣壯:“我愛錢。”
  
“我沒有捱過苦,但我懂得金錢的妙處,可小關,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小關攤攤手:“這個世界,都是拿所有的,換沒有的,賣身和賣腦一樣凄惶,以物易物,很公平。”  

“多少人平淡地過來了,不求名利,不為富貴。”
  
“那是求不得之後的妥協。”
  
“若我和你爸爸在乎你,你趕我們,我們也不走,否則,給予金山,也留不住。”
  
小關笑:“我對金錢有著赤裸裸的欲望,但我不愛它,你信嗎。”
  
“好吧。”佳妮妥協,“你的頑固會毀了我們的。”
  
小關翻看著自己的手,那樣修長漂亮的手,在鋼琴上彈奏出最美的音符:“已經在毀滅了,不是嗎?”  

佳妮向外走去:“來不及了。”
  
小關沒有追上來。她將自己賣給程柳三年,三百萬。
  
是可以不這樣的。但她再無別的路可走。蟄伏在她心頭的獸,在咆哮。佳妮回校後,便著手辦理出國事宜。小關搬出去,和程柳同住。“什麼事情,你都是要做了之後,才能領悟個中滋味。那麼,你去吧。”
  
最後一夜,無聲纏綿,小關悉數褪下佳妮的衣衫,新鮮的吻痕,無邪地印滿了她的全身。然後她拿了一支鮮紅唇膏,在佳妮瘦弱的的背上,用力地寫下幾個字,起身,離去。是夜,窗台上的茉莉,開放了第一朵。  

機場裡,佳妮所有的親戚都趕來送她,但人海裡,再也沒有了那個人。一去經年,兩人再無聯系。走過夏日街,和周陵川重逢,那男子依然是那般深情,體貼入微,可那又如何,他不是那個人。就算那個人,早已犧牲了她。以殘酷的方式,離開她的生命。
  
佳妮拒絕了周陵川。世間情事,兜兜轉轉,不外乎是這樣,有人傷你的心,你轉而去傷別人的心。只有一回,去中國城買餃子,在一家店鋪門口,聽到了她的歌,千真萬確,是她的歌。佳妮推門走進去。老板是中國大陸人,剛出國,從中國帶來幾盤CD,其中,一張綜合的CD裡,便有小關的單曲。
  
但只是單曲。沒有人為她出專輯。小關小關,難道程柳不能為你帶來這些?她可以的。還是,你拿到了那三百萬之後,再無別的想法? “這盤CD,你可以賣給我嗎?”佳妮問老板。老板是整潔的平頭男子,溫和地笑:“你拿去吧。”
  

他不知道女孩是為了其中的一首歌。輕搖滾,唱腔卻很重,輔以多種樂器,編曲簡單,鋼琴聲音華麗至虛無,高音部分刻意處理得很粗礪,聽來很是撕心裂肺。
  
我知道我的眼睛在黑暗中緊閉
可是夢中醒來卻刺痛回憶
酒醉後的感覺是我無謂的冷漠
你在耳邊說 你將要離去
我撫摸你的身體 掩埋蒼白的自己
可是傷痕累累 一切在枯萎
伴著我是你永恆的美麗的
我卻感到今夜我想要死去
也許擁抱還能給你一絲快意
可是我感到的只有恐懼
也許我的眼神裡不再有幻覺
因為我知道我想要死去
想要死去 想要死去
想要死去 想要死去

 
佳妮怔住。小關的心裡,從未淡忘過那個夜晚,那個夜晚。一句“想要死去”完全是吼出來的,凄厲地,吼出來,唱出這些年的悔和悲。老板為佳妮一瞬間的落寞所動,開始追求她。這幾年,佳妮的眉眼完全長開了,褪去從前的青澀,穿刺繡的裙子,頭發披下來,笑容宛然,是眾人眼裡,有味道的女子。

  
佳妮無可無不可地和老板談著戀愛,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總之,日子緩慢地過下去,每天每天,都聽那首《死去》。想起曾在玻璃窗上,寫那個女生的名字,她淋得一身雨地站在樓下,小關小關。想起在無人的深夜馬路上,偷摘路旁的薔薇,脫掉鞋子,拎在手上,和她並肩快樂地奔跑。想起她帶她回家,她說,如果我名利雙收了,你還是不要我的話,我就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狠狠地給你一棒子,讓你後悔,一直一直後悔,一想到我就後悔,一直後悔到你老,到你死。想起最後,她決然離去。

  
謝絕劍橋邀請她留下來研究課題,佳妮去了荷蘭,花了兩年的時間,實現了技術移民,入了荷蘭籍。再然後,她回了國。很久了,她忍著,沒有去找小關。她一早就放棄她了,不是嗎,在她的一生裡,佳妮是重要,但不是最重要。屏幕上,直播結束,以小關獲得大賽冠軍而告終,並且,她態度明確地宣布,即將遠走歐洲學藝術,不會進軍娛樂圈。
  

佳妮知道原因。小關不再缺錢,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於程柳……程柳,她是如何擺脫她的,那不是問題的關鍵。那是個率性的女郎,率性地愛了,率性地,可以不愛。而且,她那樣聰明,未免看不出來,小關的心裡,始終有別人。
  
小關從來就有讓女人輕易愛上,並由衷原諒的本事,一生還長,還有足夠的時間讓你慢慢坦白如何干淨利落地令程柳離開你。佳妮笑著,你送了一件禮物給我,我同樣有禮物送給你。小關,我不再苛求自己了,事到如今,我們,再次確定了彼此,再次,確定了此生唯一的確認,無可阻攔。
  
因為寬容因為愛,永遠不怪你。

無數的歌迷簇擁著小關走出電視台大廳,來到廣場上,她微笑著,向許願池走來,接受眾人的祝福。然後,她看到那身穿露背長裙的女孩,雪白的背,鮮紅的字,鮮紅的五個字,是她曾經拿口紅寫下的,而如今,展現在她面前的,是按照字體的轉承啟合的紋身。
  
五個字,只有五個字,是當年的,她們的心。


願同塵與灰。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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