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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風語城堡-前傳(繼續15)   yuhan85223的首頁網址  yuhan85223的電子郵件   我要回覆主題

第十一章 謀殺

4月1日,是法國古老的元旦節,整個法蘭西版圖內,從最北端敦刻爾克到最南端比利牛斯山脈,最東端阿爾薩斯東北角到最西端布列塔尼半島,舉國沉浸在一片歌舞昇平的熱鬧氣氛中。

卡佩王朝締造的法蘭西的稱號,令它的人民為此而自豪,雖然國王的權威實際上在塞納河與盧瓦爾河之外的地區只是一種象徵,實在的統治者是那些大公、伯爵們;日爾曼君主也為這種不合理的統治秩序貢獻了很大的力量,它的鄰國法蘭西愈是脆弱,它就愈能從中得利;而海峽對岸的宿敵英國,通過聯姻和繼承等方式侵吞佔領了法國西部大片的領土。

在這樣一種內外交煎的環境下,便不難理解為什麼國王路易七世要如此求賢若渴,傾力扶植年輕有為的貴族,苦心孤詣地為路易訂下了一門大違其本意的跨海婚姻了。

在奧維涅地區境內,到處亦是張燈結綵,無論是清貧的平民百姓,還是富有的王公貴族,都用屬於本階級的方式慶祝這一傳統節日。在節日這一天舉行的盛大遊行中,貴族與平民在街道上一同狂歡,他們華麗的馬車和鑲金嵌銀的服飾夾雜在衣衫襤褸的百姓中,一同大呼「國王萬歲!法蘭西萬歲!」聲浪一層一層迭起,傳播開去。

詹姆斯與休並肩策騎緩緩行進在這一片熱情的狂歡海洋中,勞爾率若干騎兵護衛在周圍,威廉則乘一匹栗色馬護在珍妮所乘的馬車旁。夕陽橙紅色的光輪懸掛在大教堂的尖頂旁,彷彿是一面光華萬丈的旗幟。夜幕即將降臨,晚上的狂歡活動將把慶祝活動引入高潮。

詹姆斯環顧四周,用鞭梢指著那些起舞的人群,傲然道:「這些愚民,只懂得在酒足飯飽之後毫無頭腦地狂歡,但卻也不失為太平之治,伯爵以為如何?」

休深邃的目中閃過一道幾不可察的譏刺的光芒,正容道:「公爵清明之治,百姓安居樂業,這對於王國的富強功不可沒,難怪陛下總是稱賞艾洛瓦家族愛民如子。」

詹姆斯禁不住老臉微紅,輕咳一聲道:「此乃我等份內之事,實在難當陛下這般讚譽。伯爵返回巴黎之後,可將此間的情形稟知陛下,以表我等竭力盡忠之意。」

休微笑道:「這是自然。看到臣民們如此擁戴王權,而公爵閣下又如此赤膽忠心,陛下必定龍顏大悅。奧維涅地區富饒美麗,民風淳樸,陛下常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此間的太平盛世,正體現了王朝統治的穩固。」

「我並非存心詆毀陛下,但這些無知小民,實在不值得陛下花費那麼多心思。王朝的穩固,在於貴族的穩固。他們機智勇敢,對陛下忠心耿耿,敢於為王國的利益血戰沙場,甚至犧牲他們高貴的生命。我認為,他們才是王國的脊樑,這些優秀的人物,譬如伯爵您本人,就是其中傑出的代表,應當受到無比尊重的人是他們。那些愚民,他們做了什麼?庇護於我們的統治之下,戰戰兢兢,無所事事,還餵不飽他們那可憐的胃。陛下為他們費神,實在得不償失。」

說到這裡,詹姆斯故作惶恐狀,向休微微欠了欠身:「還請伯爵原諒我的直言不諱。不知伯爵以為然否?」

他以為休必然贊同,休卻似漫不經意地道:「貴族固然是王國的中流砥柱。但貴族之所以高高在上,是因為有人民大眾的血肉之軀堆砌在他們腳下,令他們看上去高大威猛;貴族之所以目光遠大,能夠決策千里,是因為他們站在巨人的肩上,而這個巨人,就是人民;貴族之所以錦衣玉食,是因為有千百萬的平民百姓還在忍饑挨餓,他們食不果腹,只為了向貴族上繳無盡的苛捐雜稅。他們用自己的血汗餵養著法國的貴族,包括我和您,甚至包括國王陛下。——我絕不是要為他們說話,我不是他們的代言人——但我要指出這一點,因為他們蘊藏著可怕的力量,這種力量我們現在是看不到的,它正在沉睡中,而如果一旦它覺醒,這裡的一切,不論您的士兵是如何地勇猛,都將被撕成碎片。我甚至可以用我的名譽和生命向您保證,不要忽視這種力量,為了我們統治的穩固,為了陛下神聖的王權。」

這尚是休第一次作出與詹姆斯針鋒相對的議論,無異於當頭一擊,詹姆斯的臉上陣紅陣白,嘿嘿一笑掩飾道:「我當然不會忽略這些。陛下和王國的利益高於一切,只要是為了維護陛下的統治,無論什麼,我們都願付出。」

休隨即莞爾一笑:「公爵閣下不必在意我這一番謬論。您治下的繁華,已是您成功的明證。啊,那邊的焰火實在光華奪目!」

說著策馬轉過另一邊去,元旦節第一朵繽紛的焰火已在夜空中炸裂開來,漫天的火樹銀花灑落下來,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潮湧而至,將那些衛兵擠得東倒西歪,彷彿正以行動證明休剛才那一番話語。

詹姆斯被這一輪混亂所驚,急呼道:「保護好殿下的馬車!驅開那些平民!」他自己的馬也因為這騷動而不斷踢跳。他心中卻更因休剛才驚心動魄的反駁而驚詫,那既可以說是異端,卻又包容著不可駁斥的真理,如果換了一個人說出這番話,他恐怕早就將其拿下,以論其罪了。現在他卻再難以捉摸此人的真實內心了。

但無論詹姆斯作何猜想,不久也即為絢爛奪目的焰火和人潮的歡呼聲所淹沒。那流光溢彩的光華,不可一世地照亮了漆黑的夜空,每個人的臉都沉浸在它忽明忽暗,忽紅忽綠的光線中,彷彿被洗了腦一般地癡迷瘋狂。

那醉人的爆炸啊!

珍妮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和民眾一起歡慶元旦,那熱烈的氣氛,深深震撼著她的心。像所有的馬車一樣,她的馬車裡也裝滿了各種顏色的碎紙,一叢一叢的花球,在馬車行進的過程中,她便把五色的碎紙和紫羅蘭的花球向著人們的頭上拋灑,銀鈴般的笑聲穿越了那由各種聲音匯聚而成的隧道,遠遠地飄散在晚風中。

慶典整整持續了5個小時,到午夜12點的時候,忽然發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大教堂的鐘聲嘹亮地響起,預示著慶典的結束,那一刻,便如被施了魔法般,一切激動人心的場面驀然歸於寂靜,上一秒還人頭攢動的人潮,下一秒已化為無數溪流,消失在大街兩旁黑沉沉的巷道內,成百上千輛馬車,也極為默契地在同一時刻轔轔地駛入各條街巷。剎那之間,周圍便如鬼蜮一般寂靜無聲了,彷彿有一個強大的神魔在暗中操縱著一切。

珍妮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有些口吃地道:「怎……怎麼會這樣?」

休策馬來至她窗前,輕聲解釋道:「這是奧維涅地區的風俗,慶典進行到午夜12點的時候,便整齊劃一地結束。雖然並沒有人刻意指揮,但這卻大大勝過了許多有組織的活動了。」說罷望著四周寂靜的街道,滿意地一笑。

珍妮卻撅著嘴巴道:「這也太詭異了,興致都沒了。我們回去吧。」

詹姆斯也策馬過來道:「夜已深,殿下想必疲累,我們即刻返回城堡。」

一行人便護著珍妮的馬車向城堡駛回。

隊伍行進至離城堡約2法裡處,輕微的顛簸中,珍妮已然昏昏欲睡,忽然隊伍停了下來,前方出現一陣騷動。珍妮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掀開窗簾向外望去。

火把微光閃爍下,前方的一棵樹上似有一個物體在晃動,珍妮正在納罕,休從前面策馬過來,掩住她的窗簾道:「出了點小狀況,你繼續睡吧,到城堡我會叫醒你。」

然而珍妮對休這句話卻似毫無所覺,因為,就在休將她的窗簾放下來的那一瞬間,她看到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浮現出一片恐怖的神色——那是一個人,確切地說,那是一具懸掛在樹上的屍體。

詹姆斯鐵青著臉駐馬一旁,顯然為在元旦佳節發生這種血光之災而惱火不已,特別是這件事又被公主和歐伯爵撞上,更讓他覺得臉上無光。冷冷地看著衛兵們把那個人從樹上放下來,臉色別提有多難看。休守候在珍妮的馬車旁,銳利的眼卻一瞬也未曾離開過詹姆斯的臉。威廉一直守在珍妮的車旁,不曾離開一步,此時更警覺地留意周圍的情形,頗顯從容鎮定。

死者慘白的面容在火把變幻不定的光芒中呈現出十足的詭異感,他兩眼圓睜,流露出一種驚駭欲絕的神氣,似乎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事情。他的嘴巴大張著,嘴角歪斜,露出青白的牙齒,彷彿正要發出一聲淒厲的喊叫。然而這聲慘叫卻被一把匕首終結在他的喉間,就連他的靈魂飄離出身體之後,這個恐怖的表情還一直僵滯在他的臉上。他的胸口上便插著那把凶器,一把直沒至柄的匕首,從它造成的可怕的傷口裡,烏黑的血還在斷斷續續地流出來。顯然,這不但是一把凶器,還是一把塗上致命毒藥的凶器。

「父親,是廚子卡洛斯。被人從正前方刺入一把匕首,正中心臟,而且匕首上還塗了毒藥,他已經沒救了。」勞爾看過屍體,回到詹姆斯身邊低聲稟報。

「什麼,毒藥?把凶器呈上來。」詹姆斯臉色微變,沉聲道。

衛兵用絲帕包裹著那柄置人死命的匕首呈了上來。匕首漆黑的柄,上面用白色的絲線嵌成一個十字,但現在這個白十字卻已被血染成暗紅色,赫然的紅十字,在火光下觸目驚心,彷彿一個張牙舞爪的惡魔正藏匿於這個暗紅的十字中。

詹姆斯乍然一見這把匕首,冷冰冰的面容陡然一驚,掠過一道驚惶的痕跡,雖然只是稍縱即逝,卻早已完全落入休冷眼旁觀的銳目中。

暗紅的十字,泛著青冷光芒的刀刃,奇特詭譎的死亡,休的眉間彷彿罩上了一重隱憂。

「那是個死人,對嗎?他怎麼會死的?」在城堡珍妮的房間中,珍妮仍驚魂未定地問休。

休的語氣很平靜,但微皺的眉心卻始終不曾舒展開:「是的,他被人謀殺了,現在看起來似乎是這樣。他是城堡裡的廚子,或許是跟人賭錢,欠下大筆的債,在元旦節的晚上,慶典結束之後,被債主在他回城堡的路上截住了,他們起了爭執,於是債主用有毒的匕首將他刺死了。唉,可憐的人啊,總是這樣為了蠅頭小利而自相殘殺。利令智昏,真是沒錯。」

「那個人死得好可憐,願他安息吧。」珍妮心有餘悸地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

「好了,不要再想這件不愉快的事了。好好休息,明天我帶你出去玩。」休說著站起身來便欲離去。

珍妮卻似有很大的興趣:「那兇手會被判什麼刑?」

休隨口答道:「絞刑。又或許是……終生監禁。要看法官怎麼量刑了。」

「他會被絞死嗎?」珍妮掩口驚呼。

「也許吧。別再想了,你應該忘記這些不愉快的畫面,不然你今晚一定會做噩夢的。」休柔聲寬慰著珍妮,一邊招手讓侍女過來為珍妮卸妝。

珍妮望著他認真地道:「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儘管他犯了不可饒恕的罪,但我也不希望他被絞死。」

休的眸中有微瀾波動:「你真的希望那樣?好吧……我可以把你的意思轉告給公爵,這樣法官也許可以網開一面,饒了那個人一命。」

珍妮抓住他手笑道:「真的?你太好了!我替那個人謝謝你啦!」

看著珍妮歡欣的笑容,休搖了搖頭,暗道:「你都還不認識他呢,就在一個勁地為他求情,真是……」心中卻也有些為她的善良而感慨。

第二天清晨,休正在廳中等候珍妮一道外出遊玩,忽然詹姆斯從樓梯上下來,向休道:「伯爵,我是來就昨晚發生的那件事向您道歉。在我的領地上竟然發生這種平民鬥毆致死的事件——我是說,據調查的結果,這是一起因為賭博而發生的鬥毆,不幸弄出了人命。兇手已經潛逃,地方衛隊正在嚴加追捕。——而這種事情竟然打擾了您和公主的安寧,我實在萬分抱歉,希望這件事不會影響到您在奧維涅地區繼續遊玩的心境。」

休淡淡道:「公爵太客氣了。我過慣了戎馬生涯,刀光劍影,早已不算什麼。只是公主對這件事印象頗深,她對兇手的罪名及如何量刑似乎也頗感興趣,她不希望再看到有人為這件事而死。我當竭力使她忘記這段記憶。」

詹姆斯笑道:「公主真是太仁慈了,我會處理這件事的,並隨時向您告知案情的進展,煩請轉告公主讓她放心。也請繼續隨意在奧維涅地區境內遊覽。我可以保證,這樣的意外一定不會再發生。不過,在您和公主外出的期間,我必須派遣衛隊保護,以策萬全。如果給您造成任何不便,尚請原諒,因為奧維涅地區的法紀固然嚴明,請您一定相信這一點,但我也不希望再有任何事情打擾到伯爵和公主的遊興。所以,這是我唯一的選擇,還請伯爵鑒諒。」

「我非常理解,也很贊同您的做法。有任何需要我效勞的地方,公爵不必太見外,儘管提出來就是了。」休向詹姆斯微微地鞠了一躬。

「多謝伯爵,相信兇徒很快就會被緝捕歸案。如果伯爵對此案感興趣,歡迎到場旁聽審訊。我先失陪了,祝您度過愉快的一天。」詹姆斯語畢匆匆而出,似乎並不像他口中所說那麼輕鬆。

休望著他的背影冷冷一笑,那個笑容,如果詹姆斯此刻回過頭來看見,一定會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

四天之後,珍妮已經徹底地忘了這件奇峰突起的殺人案件,儘管它是如此的詭異,但天真無邪的心卻總是能被其他新奇美好的事物吸引開注意力,從而忘記一些可怕的記憶,而這,也正是休所希望的。

詹姆斯當然沒有抓住那個潛逃的兇手,他也許已經越過了邊界,逃到了鄰省去。那樣,追捕便要移交給鄰省的領主,自然,結果如何就要看對方的辦事效率了。但是詹姆斯卻加強了城堡及其周圍的防衛,這次似乎比上次公主遇襲事件更引起他的重視。不過,一切都進行得不動聲色,而這種欲蓋彌彰卻更暴露了他內心的某種不安,強烈的不安。

四月六日清晨,詹姆斯在廣場上找到了正在那裡散步的休。

「伯爵,您真是早起啊。」

休看著他似笑非笑地道:「您不也很早麼,公爵?今天起霧了,您看,很濃的霧,十步開外都已看不清了。反常的天氣。這樣濃的霧,掩蓋了人間多少罪惡啊!在濃霧的遮蔽下,也許某個角落正發生著不欲人知的陰謀呢。」

「呃……」詹姆斯禁不住吃了一驚,尷尬道:「不錯,像這樣濃的霧,實在是罕見。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您。」

「對了,您找我有什麼事?」

「我最近老是發作心絞痛。而且您上次給我的那些藥,似乎有些失效了。」

「可能是藥的劑量稍微小了一些,我可以為您調整一下。不過,您最近心神不寧,思慮重重,精神緊張,這是加重您病情的主因。要緩解病情,最簡單的莫過於放鬆身心了。只要您放鬆心情,或者去其他地方暫住一段時間,療養,療養才是醫治您這種痼疾的良方啊。」

詹姆斯略有些尷尬地道:「不……我並沒有您所說的那些焦慮,您看,我氣色還算不錯……」

休悠然打斷了他:「公爵,您面容憔悴,眼中佈滿紅絲,這證明您昨晚幾乎一夜無眠。我知道您正為那個案子費盡心力,不過,為了您的健康,您還是暫且把它放一放吧;或者,希望您不嫌我冒昧,您可以把這個案子交給我,我很願意為您分擔一些憂慮。」

詹姆斯忙道:「不不不,您把事情考慮得太複雜了,我並沒有您所說的那種憂慮,這只是一件小案子。我非常感謝您的關心,但是如果要把這件微不足道的小案子煩勞您來過問,就實在是我的不是了。可能是,我手下的那些人太無能,以至於到今天還沒有破案,我有些嚥不下這口氣罷了。要知道,卡洛斯是我最喜歡的廚子……而那個兇手,竟然還逍遙法外!我想,您可以給我調整一下那些藥的劑量,這樣,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好吧,既然您堅持。硝酸甘油是絕對有效的,這是不會錯的。我就為您調整劑量,再加入一些安神的藥物,希望對您有幫助。不過您應該聽我的勸告,放鬆,放鬆才會使您很快好起來。」這時,一個不易覺察的耐人尋味的微笑浮現在休的唇邊。當然,心思全被引往他處的詹姆斯卻沒有注意到。

「謝謝您,您真是幫了我大忙了。今天這麼大的霧,您和公主還要外出嗎?」

「……」休剛欲回答,忽見一個衛兵急匆匆地奔來,便即住了口。

「不好了,公爵!」那個人跑得氣喘吁吁,神色驚惶。

「什麼事這麼大驚小怪,說!」詹姆斯的神情卻也未必見得好看,似乎他已經料到又有什麼不幸的事情發生了。

「城裡送麵粉過來的胡格諾今天早晨被發現死在離城堡一法裡的一口井裡!」

詹姆斯的面容扭曲了一下:「又死了一個?井裡?……那有什麼好奇怪的,他一定是因為口渴,到井邊去喝水,失足掉進井裡淹死了。這個酒鬼!」他喃喃道,彷彿是說給自己聽的。

「可是……可是……」那個衛兵囁嚅著不敢往下說。

「可是什麼,說!」詹姆斯忽然咆哮道。

「是是!他不是被淹死的,他……他是被這把匕首殺死的!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的胸膛上便插著這把匕首。」說著戰戰兢兢地呈上一把匕首,漆黑的柄,暗紅的十字,與殺死卡洛斯的那把匕首一模一樣。

詹姆斯驀地跳起來,似乎那把匕首刺了他一下。「這是個陰謀!」他喊道,然後又不說話了,只是緊盯著那把匕首,好像怕有什麼鬼怪忽然從中冒出來。

「閣下,這件事和上次那件案子,恐怕不是一般的謀殺案那麼簡單。這有可能是一個陰謀。我們最好去看看那具屍體。」休冷冷道,同時從那衛兵手中取過了匕首仔細端詳著。

詹姆斯聞言顫抖了一下,道:「不錯。您說得對。」但要他去看那具屍體,卻又似乎是要他去死一般,他的腳一動不動,眼睛仍然瞪著那把匕首,瞳孔因為恐懼而擴大。

「閣下?您的臉色真讓我擔心。您要不要先回城堡休息一下,那邊我去看看就是了。」

「……不,沒什麼,我,我只是太吃驚了。我們走吧。」

休注意到,在去兇案現場的一路上,詹姆斯一直神思恍惚,目光空洞。他應該並不是一個這麼膽小的人,一般的兇殺不至於使他如此心神不屬。

濃密的霧氣中,林中的空地上,勞爾和幾個士兵正站在井旁,那具屍體躺在旁邊,身上蓋了一張裹屍布,它身上的水已經滲透了裹屍布,從那灰白的裹屍布上凸顯出它的輪廓。

「父親,伯爵。」勞爾簡單地打了一個招呼,眉頭深鎖。

「兇案大概發生在什麼時候?」休隨口問道。

「大概是昨天夜裡十點到十二點之間。但因為城堡這幾天已經實行宵禁,屍體直到今天早上才被發現。這已經是第二個了。」勞爾露出一種悲傷的神氣,這其中有幾許的無奈,又有幾許的憤怒。休的心中動了一動。

「凶器跟上次的案子是一樣的,莫非致命傷也在心臟?」

「伯爵所料不錯,正是在心臟。」說著使人掀開了那張裹屍布。

濕淋淋的屍體暴露無遺,被井水泡得發脹的皮膚,慘白的面容,烏青的嘴唇,扭曲的四肢,青白的指關節,胸口深深的黑色傷口,給人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休沉吟道:「看來兇手是同一個人。城堡最近的防衛如此嚴密,兇手還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殺人,並且神不知鬼不覺,我們以前太低估了他了。但他為什麼要殺人,為什麼選中這兩個人,為什麼用這種特定的方式殺人,是巧合,是怪癖,還是有什麼特別的含義?」

「您認為是什麼呢?」勞爾憂慮地問道。

「如果我所料不錯,這裡面應該是有特別的含義。這把匕首的柄上,原本是一個白色的十字,應該不是凶物,但是現在卻被用來當作殺人凶器,被血玷污了神聖的十字。為什麼?我只想到一種可能性,——這,是一個警告,一個……懲罰。」

「懲罰?」勞爾臉色灰白,喃喃道。

「不,這是一個陰謀!有人對艾洛瓦家族做出這樣的暴行,我絕不會放過他!」一直沉默不語的詹姆斯忽然聲嘶力竭地大喊。

「不錯,這是一個陰謀。有人想借此打擊艾洛瓦家族,不管他的目的何在,這都是令人髮指的行為。兇手現在仍然在附近,必須盡快抓住他。公爵,您決定了嗎?我會幫助您。」休盯著詹姆斯的眼睛道。

「……」詹姆斯也盯著休的眼睛,那黑色的瞳仁射出堅定而絕冷的光,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兇手非常殘忍,他是一個惡魔,一個厲鬼,您必須盡快決定。也許他現在正在霧中窺伺著,搜尋著他的下一個獵物,期待把他的匕首插進他的胸膛!」

詹姆斯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往身後看去,似乎他背後的濃霧中正站著一個厲鬼,在往他的頸項中吹冷氣。

在這種壓力下,他終於屈服了:「您說得對。我現在拜託您,幫助我們。」他艱難地嚥了一口口水,接下去道:「您英明睿智,得您的幫助,一定會破解此案,抓住兇手。閣下,請恕我先告退了,我覺得有一些不舒服。那些藥……」詹姆斯臉色灰白,似乎已不能再承受這裡慘淡的氣氛了。

「請放心,我查看完這裡,立刻就回去調製,待會差人給您送去。請好好休養,不久之後,一切都會恢復到從前的樣子的。」休意味深長地道。

詹姆斯顫聲道:「但願如您所說。」便扶著勞爾的肩膀,蹣跚而去。

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唇邊露出一個陰冷的微笑,但瞬間,他又皺緊了眉頭,匆匆往另一條路走去,消失在濃霧中。

休疾行在一片林中,陰冷的潮氣夾雜著霧氣包裹著森林,厚重而寂靜。新近發生的兩起謀殺案使城堡及其周圍籠罩上了一片恐怖的氣氛,再加上這難以穿透的濃霧,更增添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窒息感。休橫穿過這一片濃密的森林,腳步沒有一絲猶豫。驀然間眼前豁然開朗,原來已出了森林,前方一條小路直通山下。這是一條捷徑。

休繼續毫不停歇地行進,忽然心有所感,腳步嘎然而止,同時身形一挫,竟平地裡向上拔起,一個漂亮的空翻,已然墜入道旁的長草叢中。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嗖」地一聲,一支勁箭疾如閃電般釘在了他適才的立足之處,箭尾猶在不斷顫動。未及喘息,第二支箭又已勢如奔雷般破空而來,休弓身向後一彈,勁箭幾乎是貼著他臉頰劃過,勁風刮得臉上生疼生疼的,險到極點。

但此時他已隱身草叢中,殺手再找不到目標,暫時安全下來。雙方就這樣對峙著。這兩支欲取他性命的箭取點之準,力道之強,令人咋舌,決非普通的弓箭能夠射出,也就不難想像射出這兩支箭的手是如何孔武有力了。

不過這殺手殺人之心太重,這第二支箭卻暴露了他自己的方位,休隱身於長草中,已看清來箭的方向,那是右手森林中的一個小丘。殺手想必已在林中暗中跟隨了他一段時間,當他步出森林,失去樹木的遮掩時,方猝下殺手,希望一舉置他於死。豈料休竟忽然間福至心靈,避開了那本是必殺的一箭。

休緊盯右方的銳目中閃過一道冷電般的光芒,唇邊露出一個令人膽寒的微笑,突然間身形向前一衝,彷彿棋子牽動全局,又一支箭應聲射來。但不可思議般,休在殺手的箭離弦之際,陡然倒射回去,順勢倒地一個翻滾,已再次隱入森林。這一連串行雲流水般的動作,須臾之間完成,他身形所過之處,又是一排勁箭釘立,可見殺手的反應也是神速,但休計算之精,卻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此刻休籍林木的掩護,殺手的優勢已然喪失殆盡。一入林中,休立即騰身躍起,高速向右手小丘掠去,殺手亦迅速動作,窸窣聲中,兩道黑影沒入了小丘背後的密林中。雖然濃霧遮蔽,但風語城堡週遭地形休何等熟悉,緊綴在殺手之後,單憑聲音與氣流追蹤,頃刻之間,距離不斷拉近。

殺手發覺休越追越近,竟兵分兩路,朝兩個相反的方向迅速遁去。休輕哼一聲,認準一人緊綴過去,片刻間,距離又已拉近幾米,隱約可見前方一黑衣人背攜弓箭,手持長劍,正捨命狂奔。

休想也不想,順手從懷中抽出適才取來的十字匕首,抖手一揮,匕首閃電射出,正中前方那人小腿。那人慘哼一聲,向前撲倒,去勢未衰,又在地上翻滾幾周,壓倒了一排灌木,方才停了下來。

當他掙扎著爬起來時,一把冰涼刺骨的刀已然擱在了他的頸項上,同時眼前現出休冷漠的面容,目光冰寒,森然道:「誰派你來的?」

那人眼見大勢已去,猶自不肯屈服,抗聲道:「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休冷然一笑,竟還刀入鞘,斜睨著那人道:「你以為我不敢?看看你的腳吧。」

那人被休冰冷的目光盯得渾身汗毛直豎,一時竟不敢低頭去看。見休再無動作,才敢以眼角餘光瞟了一眼,這一瞟,他立即臉色慘白,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你……你好狠!」

休漫不經意地道:「我狠?我狠就應該把這把匕首直接插入你的心臟,就像你們謀殺那兩個可憐蟲一樣。說,誰派你來的。你應該知道這把匕首上帶著什麼毒,黑寡婦,是嗎?它會讓你死得慘不堪言。現在看,你的小腿上已經出現一條紅線,它會一直向上延伸,不出幾分鐘,就會超過大腿根部。那時,我可就沒法救你了。」

那人的小腿傷口處流出烏黑的血,此刻已經腫脹起來,可見這種毒之劇烈。小腿側面隱然現出一條淡淡的紅線,正緩緩向上延伸,照此速度,大約五分鐘,就會超過他大腿根部了。那人駭然道:「你……你怎麼可能救我?解藥只有我們的首領才有!」

休悠然道:「我說可以救你便可以救你。但合不合作卻完全取決於你,看你到底對自己的命愛不愛惜了。」

那人默然無語,額上豆大的汗珠卻滾滾而下,一方面是緊張,另一方面,黑寡婦的毒已然發作了。

原來,這黑寡婦的毒源自一種同名的蜘蛛,通體烏黑,分雌雄兩種,分別只在於雌蛛的尾部有紅色的花紋。雌蛛雄蛛交配之後,雌蛛為了產卵所需的能量,就會將雄蛛吞吃掉,所以才得了「黑寡婦」之名。這種蜘蛛的毒極劇,人被咬之後,全身肌肉劇痛,痙攣,但神志卻始終清楚,所以慘酷異常,通常20分鐘就會喪命,而又以雌蛛的毒更為劇烈。若經提煉之後,純度更高,自然就更加致命,那個殺手當然明白,所以一看見那支匕首,才會嚇成那樣。

此刻他正經受著那種痛苦,面容扭曲,嘴唇烏青,四肢被劇烈的疼痛刺得蜷縮成一團,整個身體在地上翻滾。不一會,他便忍不住慘嚎起來。

休始終冷眼旁觀,這時好整以暇地道:「又過了一分鐘。」彷彿死神在對他宣佈最後的時間。

那人整張臉已憋成醬紫色,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再過一會,已經連慘嚎都沒力氣了,四肢由蜷縮變得強直,開始痙攣起來。他的牙齒此刻也由於痙攣而緊緊咬合起來,再發不出聲音,而他腿上的紅線,已經即將抵達大腿根部。眼看著死神就在身邊游移,最後關頭,他發不出聲,將頭努力地抬起望向休,滿眼絕望而乞憐的神色。

「答應了嗎?」休冷然道。

那人費了極大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的頭顱,僵硬地點了一點頭。

休立刻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小瓶子,拔開蓋子,用另一支匕首撬開他的嘴,從瓶子裡滴了兩滴紅色的液體進去。奇跡般,他全身劇烈地抖了一抖,痙攣立刻就停止了,但接著卻像一攤泥般委頓在地上,似乎他全身的骨頭都已經被剛才那一場可怕的痙攣給折斷了。

休扶他靠在一棵樹上,歇息片刻,他仍在劇烈地喘息著。

「說吧,是誰派你來的。」

「是……」那人的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但正當他要吐出那個名字的時候,從側面的森林中突然射來兩支勁箭,目標直取休和那個殺手。這兩支箭來得毫無半點前兆,休眸中神光一閃,未及閃躲,更未及拔刀,只用刀鞘在身前一格,堪堪將那支射向他的箭擋格開去,只震得手臂酸麻,同時心中叫糟。果然,只聽得「噗」地一聲,那另一支箭已從那名殺手前胸貫胸而入,一蓬鮮血從他口中狂噴而出,眼見得是不活了。

偷襲之人眼見得手,再不停留,立即遁去。休看距離太遠,也不追趕,只是對著面前那具屍身,眸中閃過一道火焰般的光芒。

京芭酒店三樓,休愜意地靠在堆滿軟墊的長椅上,閉目養神,賽門頭枕軟墊,坐在他對面,含笑看著他。壁爐中的火焰輕快地跳動著,偶然發出「嗶剝」聲,除了這一種聲音外,不知從何處還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月琴聲,美妙之極,彷彿雲端飄散下來的餘音。休正是欣賞著這琴聲,眼睛一直未曾睜開。

「麥姬最近好嗎?」休忽然問道。

「你自己去看看她不就知道了?」賽門柔聲道,「她就在隔壁的房間裡彈琴。」

「她的琴聲寧靜平和,我還是不去打擾她了。她現在大概也不願見我。」說罷苦笑一下。

「你還沒有告訴我,今天來所為何事?」

「你的消息那麼靈通,恐怕用不著我來告訴你風語城堡這些天發生的事吧。」

賽門微笑道:「現在的情況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你等待的機會終於來了。我也不得不讚賞,你這一著真是妙極了。」

「他將不得不仰仗我,這當然沒錯,」休的唇邊浮起一絲笑意,但那笑意給人的感覺卻是如此之冷。「但這卻不是我的安排。」

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令賽門也略吃了一驚:「不是你的安排?我本來還在讚賞這個計劃的完美,如果不是你的安排,那這個佈局的人就是勁敵了。」

「不錯。我原來的計劃,跟現在的局勢其實有幾分相似,只是我的方式卻不是這樣,我不會用那些犧牲品。那個人,竟布出跟我一樣的局,雖然他是用謀殺。看起來,他似乎非常瞭解風語城堡的一些事情,又會是誰?」

「你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賽門沉吟著道。

「今天來此地的路上,有兩個殺手意圖刺殺我。」休輕描淡寫地道,慢慢睜開眼睛,目中神光內斂,如同深不見底的湖泊,直視著賽門。

「什麼?」賽門的眉頭微微一皺,隨即又淡然一笑:「殺手自然已被你打發了。有什麼發現麼?」

休注視著賽門片刻,他的神色卻沒有半點波動,方才輕輕道:「不,意圖射殺我的那個人逃掉了。此人膂力奇大,他用的弓箭決非常人能夠拉開。我本來截下另一個殺手,正要把他的口供逼出來,卻被那個逃掉的人折回來給滅了口。這次我算栽了,竟讓他們在我眼皮底下連續殺了三個人,哼!」

賽門深知這一聲冷哼所包含的意義,輕笑道:「那個人倒也真了得,竟能從你的手中逃脫。這一回合雖然是他們略佔上風,不過我卻越來越為他們擔心了,激怒你的人最後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吧。」

「說得我那麼可怕?」休無奈地歎息一聲。

「現在你心中想必已有些眉目了?」賽門故意將話題岔開道。
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道:「你現在跟詹姆斯有多大的生意來往?」

賽門一怔,答道:「大約每年五百萬法郎吧。」

「五百萬……對現在沒落的艾洛瓦家族來說,已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了……」

「艾洛瓦家族真已到了如此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嗎?」賽門彷彿難以置信地道。

「艾洛瓦家族這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內中早已空虛,只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現在還能勉強維持華麗的門面而已。外人難以想像,但不要告訴我你不瞭解這種情況。以你的老謀深算,若不掌握詹姆斯的狀況,知道現在他為了吸引資金而減低稅率,正是在他那裡大賺一筆的好時機,你又怎麼肯在他身上作那麼大的投資?」

賽門呵呵一笑:「只不過從你的口中得到證實,我就更有把握了。」

休突然話鋒一轉:「你可否幫我一個忙?」

賽門聞言吁出一口氣:「你總算肯向我開口了。有什麼事,儘管說出來,我莫不從命。」

休笑著一字字道:「我要你憑空消失!」

賽門臉色微微一變,眼中神光流轉,忽而大笑起來:「好,就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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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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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寶藏

暗黑的夜色下,休獨坐在紫日山下一所小旅店二樓的一個房間中。桌上只點著一盞晦暗的油燈,再加上他整個人隱藏在窗簾投下的陰影中,使他的面容更加晦澀不清。

過得片刻,房門上傳來三長兩短的叩門聲,休沉聲道:「進來。」

門開處,一人身著灰色披風,低頭走了進來。進入房間,此人方才昂首挺胸,近前向休鞠了一躬,道:「大人,您召我來此,有何指令?」原來正是久違了的沙利文。

「我讓你查探的事可有線索了麼?」休淡淡地道。

「請大人原諒,這件事開始的調查還比較順利,但是近來卻遇到一些阻力,沒有實質的進展,我們正在努力追查。」沙利文面無表情地道。

「這件事至今調查不清,莫非傳聞有誤?你暫且放下它,我有另一件事要你去辦。你有幾個人可用?」

「十人,大人。但這個消息的來源十分可靠,我敢以性命向您擔保。我認為,這條線索不應該放棄。」

「十人……足夠了。我現在要你辦的這件事十分緊迫。在此地,難道你不是奉命聽我調遣的嗎?我不喜歡疑義太多的屬下,您明白嗎?」休換了一個稱謂,語氣間充滿逼人的鋒芒和不容置疑的威嚴。

但沙利文卻沒有被擊倒,從容道:「是,大人,我服從您的指令。但我也有義務向殿下匯報一切。」竟是針鋒相對,此人精明強悍,難怪深得路易的信任,委他以如此重任。

「您對殿下的忠誠,我十分欣賞。但若我對您說,現在我要您辦的這件事,關係到艾洛瓦家族的生死存亡,您是否還有疑義?」休放緩了語氣道。

沙利文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擴張了一下,接下去道:「您是說最近這兩起謀殺案?」

「難道您不認為這跟我們要調查的事情有更直接的關係嗎?憑您那比獵狗還靈敏的嗅覺,難道沒有嗅出這兩件謀殺案中隱藏著驚人的秘密?如果,這就是那些倖存者的復仇——來自上帝公允之手降臨的懲罰——而您竟輕易放過這一個調查的天賜良機,使真相離我們遠去,那麼您用什麼向殿下匯報今日此地發生的事情?」休仍是淡淡地道,但語氣中所包含的份量卻是愈來愈重。

「您也認為這兩件謀殺與歐文等人有關?」沙利文的眼中首次露出興奮的神色,他用了「也」字,顯然在他心中,已對這兩起案件作過比較,得出一些結論。

「注意,我只是說如果。艾洛瓦家族樹大招風,有多少暗藏的敵人,我們不得而知。如果有人要暗算他們,這也是很正常的。如果我們搞錯方向,就很可能完全失去既得的成果。我其實已對是否有歐文其人心存懷疑了,我更寧願相信這是其他的敵人對艾洛瓦家族的攻擊。所以我要您配合我,揭開這些殺人兇手的真面目!」

休的臉隱藏在陰影中,使他可以清楚地觀察沙利文的表情變化,卻不虞對方看到自己的神情。畢竟,沙利文此人決非可以隨便糊弄之輩,加上他背後還有路易,所以更需小心應付。既要使他心甘情願地為己所用,又要使一切看上去順其自然,將來由他的口向路易匯報,更能使其深信不疑。

「是!這兩起案子的確有調查的必要。若我們能假設對方的身份就是歐文等人,目的性就更加明確。而且這樣一來,之前我們調查所遇的阻力就可以得到解釋。他們為了密謀這次謀殺,行事自然更加詭秘,外人難以探察……」

「注意!如果這個假設是錯的,我們將處於非常被動的局面。而如果行動不慎,被他們發現,以後再要調查就難上加難了。」休打斷沙利文道,表面上是提出異議,實際上卻進一步把他引向了歧途。

「是,所以我仍會做好各方面的準備,以防變生不測,請大人放心。」

「那麼你現在對這次行動是沒有疑義的了?」休淡然道。

「決無疑義。請大人原諒我適才的無禮。還請大人明示行動計劃。」沙利文恭敬地道。

休唇邊浮上一絲微笑,那些過於自信的人亦往往敗於他們的自信,因為心中先入為主,不管是對是錯,只要別人輕輕地給予暗示,就很容易進入歧途,而他們就算失敗了尚且毫無所覺。

這個微笑,沙利文當然沒有看到。休低聲囑咐了幾句,沙利文點頭受命,休便起立開門而去。沙利文留在房間中,片刻後才離開,以免引人注目。

四月七日清晨,休叩開了詹姆斯房間的門,開門的侍從向休躬身行禮道:「伯爵,公爵正在等您。」休點一點頭,逕直走進了這個窗簾低垂,光線黯淡的房間。房間中央的床上,帳幔垂地,隱約可見詹姆斯萎靡的面容。

「公爵?」休低呼道。

「啊,伯爵,您總算回來了。昨夜真是痛苦的一夜!您看,疾病完全把我擊垮了。」詹姆斯半睜開眼,有氣無力地道,同時吩咐僕人將帳子掀開,扶他半坐起來。

窗簾罅隙中透進來的那一縷微光使他的臉色看來格外晦暗,眼睛神經質般閃閃發光,嘴唇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抓著被子的一雙瘦骨嶙峋的手也似在瑟瑟發抖。只是一個晚上,他便似老了十歲般,可見他這次所受的打擊之巨。

「請您原諒,昨夜我去了一趟安道爾城,在那裡找到幾樣珍貴的藥材,為您配成了新的藥劑。您看,就是這個。相信它能使您很快恢復過來。」說著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小匣子,遞給一旁侍立的僕人。

「您真是我的救星!我感覺自己就快死了。這次的病來得太猛烈了。」詹姆斯喘息著道。

「請放心,您一定能康復如初的,只要您寬心調養。這裡的事情有我,勞爾也是一個很能幹的人,您完全不必再這麼擔心。請忘掉那兩個不幸的人,上帝會保佑他們的靈魂升天。而我們,不久之後,也將懲罰那些還在地上的罪犯。」

聽到這一句一語雙關的話,詹姆斯臉上的肌肉不由得牽動兩下,勉強道:「上帝是公平的。」說完這句話,彷彿支持不住地倒在枕頭上。

休知機地欠了一欠身,輕聲道:「您太虛弱了,需要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您,並向您通報相關事宜。您的病情若有變化,請及時通知我。」

詹姆斯無力地點點頭,微微抬起左手算是回答。休便退了出去。

休在大廳中找到了勞爾,他正站在窗前,凝望著遠方,但窗外其實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霧氣,什麼也看不見。這幾天連天氣也如此反常,彷彿映襯著人們惶惑的心緒。

「勞爾。」休走到勞爾的背後,輕拍了他肩頭一下道。

勞爾如夢初醒般回過頭來,見是休,只是淡淡地回應道:「伯爵,是您。」自從麥姬離開以來,他對休的態度就始終十分冷淡,休的心中自然明瞭,卻也不道破。

「最近城堡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希望我們可以衷誠合作,恢復這裡的安寧。」

「我非常感激您對城堡的關心。既然父親已把這件事交託給您,我當然一切悉聽吩咐。」勞爾的面容依舊冷漠如常。

「勞爾,情勢非常危急,我希望你能明白,你應該對目前的情況作出充分的估計,否則我們將難以應對即將來臨的又一次打擊。我們必須化被動為主動。」

「您認為謀殺還會繼續下去?我們的防衛已經非常周密。」勞爾無動於衷地道。

「你太低估了這些謀殺的策劃者。你們的防禦所起的作用,根本微乎其微,敵人無孔不入,再加上這些天濃重的霧氣,使殺人者更加肆無忌憚。他們靠了這天然的屏障,隱藏在暗處,像猛獸伺機而動。讓我來告訴你一件事吧。昨天,就在下山的那條路上,我被兩個殺手伏擊。若不是命運之神還眷顧著我,你現在就會多看到一具屍體了。」

「什麼,您被殺手伏擊?」勞爾終於動容,「而您在這之前卻隻字未提?」

休凝視著他的眼睛,語重心長地道:「我所遇過的危險,遠大於此的早已不勝枚舉。現在說出來,只不過是希望你對形勢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只有防禦是不夠的,不,遠遠不夠!敵人非常狡猾,如果你仍舊像以前那樣掉以輕心,只會遭受更大的損失。很明顯,這是一個陰謀,艾洛瓦家族正在經歷一場浩劫,而你連敵人是誰都還一無所知!我們必須粉碎這個陰謀,必須清楚他們犯下這樣暴行的目的究竟何在,還有,我已經提醒過你,那把匕首,究竟隱藏了什麼樣的秘密?這些,我們都必須弄清楚。」

休注意到,提到那把匕首的時候,勞爾的面容微微扭曲了一下。他接下去道:「我們要達到這個目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奪回主動權。」

勞爾喃喃道:「這些都是天意……逃脫不了……」他的眼睛裡,有一種令人憐憫的脆弱的光。

「勞爾,」休堅定地道,那種堅定的語氣令人聯想到磐石,聯想到鋼鐵,「你必須相信自己,相信我。我是站在正義的一邊,我正在履行上帝在人間懲惡揚善的意旨,命運在我的手中,所以你看到,即便是那麼隱秘的刺殺,也無法動我分毫……天意雖然不能違,但我卻更相信事在人為。擺脫掉你那種悲觀的情緒,跟我站在一起來吧。」

休說著靜靜地伸出一隻手來,勞爾被他的語氣所感染,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伸手與他相握。

「很好,」休有力地握了一下勞爾的手,「我相信你現在已經有能力去應對一切了,我正需要這樣一個堅定的夥伴。記住,不論發生什麼,你都應當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為了賞善罰惡。」

勞爾深吸了一口氣,點頭道:「是的,我明白。」

休滿意地一笑,走向門口,走到門邊,忽又回頭道:「我知道你對麥姬的事仍然耿耿於懷,但我身邊的危險太多,你也看到了,我不能害了她。你的感情如果真的熱烈而真誠,何不去努力追求?我也希望麥姬幸福。」

勞爾聞言渾身一震,眼中射出難以置信般熾烈的光芒,看著休關門而去,那種光芒又轉化為感激。休就有這樣的能力,能夠看透他人的思想和慾望,因而隨心所欲地激發起他們的鬥志。

那個下午,勞爾忽然急匆匆地闖進休的房間,語調急促地道:「伯爵,請立即隨我到家父的房間去一下,有一件緊急的變故需要處理。」他的語調急而不亂,顯然上午休對他說的一席話已產生了作用。

休沉靜地站起來,緊隨在勞爾身後,彷彿智珠在握般道:「又一次打擊來了嗎?」

勞爾沉重而感慨地道:「您的確料事如神。但這一次不是謀殺,而是比謀殺更大的打擊。奧維涅地區南部發生了農民抗繳捐稅的暴動,他們已經佔領了幾個城鎮,當地的軍隊和警察已傾巢而出,仍然控制不住局勢,正向我們緊急求援。這真是飛來橫禍,為什麼所有的不幸都在此刻發生?我真的懷疑,難道上帝已經拋棄艾洛瓦家族了嗎?這是懲罰……」勞爾痛心地閉上眼睛,渾身顫抖。

休停住了腳步,盯住勞爾,深黑的瞳仁裡投射出烈火般的光芒:「不要懷疑上帝的公正,勞爾。所有事情的發生,都有前因後果。艾洛瓦家族這次看來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但你要盡一切力量去挽救它,不論是否是魔鬼帶來這場浩劫,你總要堅信,善是不會被惡消滅的,相反,在局勢發展到極端的時候,一切就會扭轉。而你,將會是扭轉乾坤,力挽狂瀾的那個人。」

「我?」勞爾看著休,滿臉驚駭。

「是的,你。艾洛瓦家族自五年前漢普頓公爵逝世以來,一直在走下坡路——請原諒我的直言不諱。」

「不,這是事實。」勞爾搖頭歎息道。

「現在,它已到了歷史上的最低谷。但是,這個名門望族,這個一向以體察民情、愛民如子而聲譽卓著的家族,不應該就這樣覆亡。因為一些我難以知道的情況,錯誤,或者竟是罪惡?它受到上帝這一系列的打擊……」

休邊說邊觀察著勞爾的反應,他面色灰白,一言不發。

「但是,這種打擊,我已對你說過,上帝是公允的,只是為了蕩滌一切的塵埃,恢復最初的純潔。只要你經受住這樣的打擊,我相信,在你面前的,會是一片光明,會是艾洛瓦家族復興的美好前途。」

勞爾的雙目剎那間放射出光華,抬起眼睛看著休。

「而它到底是覆亡還是興盛,完全取決於你對它的愛有多深,你對它的責任有多重,你肯為它奮鬥到什麼程度,犧牲到什麼程度……」

「我會為它奮鬥到流盡最後一滴血,我能為它作出一切犧牲!」勞爾打斷了休,堅決地道,那種語氣中,可以看到一個堅強的靈魂的復甦。

休看著他的眸中流露出異彩,「我已經毫不懷疑了。」

「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

「你先告訴我,公爵要你怎麼做?」

「他要我堅決鎮壓這次反叛。」

「你也贊同嗎?」休探詢地直視著勞爾的眼睛,那雙眼睛清澈如水,毫無雜念。

「……不,我不贊同。」

「為什麼?」休緊追著問道。

「……您也說過,艾洛瓦家族一向愛民如子。伯父在世的時候,奧維涅地區人民安居樂業,相親相愛,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那是何等的盛況!可是如今,境內盜賊流竄,各種苛捐雜稅,令人民民不聊生……這次的暴動,實乃人民歷年積怨的爆發!我常常痛心疾首地向父親勸諫,他卻始終不肯接納。事到如今……」

「那麼你還要照你父親說的去做嗎?」休見他遲疑,追問道。

「不,我不能,我也不忍心。前方傳回的消息說,農民暴動,只是為了抗繳捐稅,他們佔據了幾個城鎮,卻罕有傷害人命。這足以證明,他們只是迫不得已,為了求生存才作出的反抗。現在我只要好好安撫民心,減免那裡的賦稅,應該就能轉危為安。」

休的臉上露出一個欣慰的微笑:「你既然已經知道該怎麼做,又何必再問我?去做你應該做的事吧。這裡的事你不用擔心,現在正是一個轉機,我期待已久。不論是謀殺還是暴動,我們都能贏得最後的勝利。你可以將城堡駐防的軍隊帶去一半,以作威懾,只要不草菅人命,自然一切平安。」

「那城堡的安全呢?」

「城堡的防守削弱,再加上局勢紛亂,正是敵人入侵的良機,他們是不會錯過的。而我,卻以逸待勞,等待他們的出現呢。」

「您真是算無遺策!」勞爾感歎道,「那麼,我就去了,父親那邊,我怕會受阻止。」

「你去吧,公爵那裡,我會應付。記住,艾洛瓦家族的興衰榮辱,在此一役!」

勞爾沉著地點頭,轉身而去。休待他的背影轉過樓梯,方才喟然一聲長歎,如釋重負,眸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臉頰上也泛起一片淡淡的紅暈。熟悉他的人如果看到他此刻竟會如此激動,一定會大吃一驚。然而,當他的眼睛轉向詹姆斯的房間,那種熱情卻立即冷卻下來,代之以冰冷如刀鋒的光芒。

「公爵,暴動的事我已聽說。勞爾已經趕去處理,相信不久之後,這件事就能完滿解決。」

「這些暴民!不安分守己地耕種,竟敢抗繳捐稅,還強佔城鎮,實在無法無天……咳咳……若不把他們都絞死,我難消心頭此恨!咳咳……」詹姆斯一陣劇咳,臉上憋得像豬肝顏色,痛苦地扭著被褥。但他即便病入膏肓,仍不忘殺戮,他的本性,竟醜惡至斯。

休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曾對您說,千萬不要忽視這些人的力量。他們都是不怕死的,因為他們的命不值錢,如果他們殺了一個爵士,他們就賺了十倍還不止,而就算他們因此被絞死,他們也覺得值。您有多少士兵,多少勇士?您擋得住這樣千千萬萬不怕死的匹夫麼?」

詹姆斯的眼中露出陰狠的凶光,喘息著道:「難道要我看著他們橫行無忌,踐踏我的法規麼?」

「其實,您有更簡單的辦法,根本不用費一兵一卒。」休哂道。

「您說說看。」

「很簡單,您減免他們的賦稅。」

「您在開玩笑嗎?」詹姆斯驚叫道。

「不,我很認真。您大概不知道,這其實是最有效的辦法了。為什麼?」

休回眸看了一眼詹姆斯,後者正用一種看瘋子似的眼光看著他,他輕輕一笑,接下去道:「您的財富,大部分來自您的莊園,您的地產,您的農民為您耕種、收穫的果實,不是嗎?如果他們連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飽,又怎能有力氣為您耕種?就像我們養獵狗,養鷲鷹,我們要讓它們為我們獵取獵物,首先必須餵養它們,這樣它們的爪子才鋒利。您對您的農民也應該這樣,否則您不但得不到您應得的收入,還會被他們反咬一口。被餓瘋了的狗咬的人,我們不是沒有見過。」

休說著話鋒一轉:「而如果您喂得它們飽飽的,它們就會對您搖尾巴討您喜歡,您想叫它東它不會西,您想叫它趴下它不會站著。人也一樣。您讓他們吃飽穿暖,他們就會對您感恩戴德,如果有人膽敢反對您的統治,那麼頭一個站出來保衛您的人,就會是他們。關鍵是,不要剝奪他們那一口可憐的活命的糧食。您認為呢?您只不過損失了一點點,卻換來了大得多的利益。」

想要叫詹姆斯這種惟利是圖的人屈服,就必須從利益出發。

「您的話總是叫我吃驚,伯爵。不過,您的話有道理。我會考慮的。」詹姆斯平靜了下來,臉色又變得蒼白起來。

「勞爾已經去南部奉行減免賦稅的政策了,究竟效果如何,您可以拭目以待。」休漫不經意地道。

「什麼?他竟不來向我請示一下?」詹姆斯說著有些怒氣。

「您不必震怒。是我叫他去的。您目前的狀況,不宜太過勞累。何況,我可以向您保證,這件事,一定會圓滿解決,不必流血,也決不會損害您的利益。」

「……既然有您的保證,我還擔心什麼呢?您總是能用意想不到的理論說服我。您是個天才。」詹姆斯的臉上掛上了一絲微笑。

「我讓勞爾帶去了城堡駐防軍隊的二分之一,這樣,他就更有把握了。」

「什麼?」詹姆斯惟恐自己聽錯了似的愕然瞪著休。

「他需要向那些暴民展示強大的實力,表明他要消滅他們是很容易的事,但他卻對他們開恩,還減免他們的賦稅,這樣,既顯示了您寬容的胸懷,又能使他們更快地歸順。不是一舉兩得嗎?」

「可是……」

休舉手打斷了詹姆斯還未出口的話:「我知道您在想什麼。城堡的防禦的確因此而削弱了,但您的安全卻不會有任何問題。因為,從今天晚上開始,我將親自保護您的安全。那些刺客是不會放過這樣的大好時機的,我正等著他們呢。表面上,城堡亂成一片,人心惶惶,但實際上,我早已布下一個天羅地網,只要他們敢來,就決逃不出我的手心。」

詹姆斯鷹隼般的眼中射出欣賞讚歎的光:「您考慮得真是太周全了。誰若與您為敵,真是倒了大霉了。」

「不過,我卻需要您的協助。您的病剛剛有了一些起色,為了不使您到時受到驚嚇,加重您的病情,我現在有必要把我的計劃告訴您。」

詹姆斯有些驚疑地看著他:「您說吧。」

「您已經知道這是一次針對艾洛瓦家族的陰謀了,否則您不會如此憂心忡忡,以致積勞成疾。」

詹姆斯默然片晌,點頭表示同意。

「您懷疑是誰策劃了這場陰謀?」

「不,我不知道。」詹姆斯立刻道。

「那麼,告訴我,您是否懷疑這不是人為的謀殺?」

詹姆斯驚駭地看了休一眼,不明所以。

「我的意思是,您曾懷疑這不是人為的謀殺,而是……鬼怪的報復?」

「您知道您在說什麼嗎?」詹姆斯驚恐地喊了一聲。

休不理他那驚恐的神色和譴責的口吻,繼續道:「我們無法戰勝超自然的東西,畢竟人力是有限的。如果您曾懷疑,那麼我必須知道您懷疑的原因,否則盲目地去和非人類的東西抗衡,是不明智的。我篤信上帝,也相信這世界上有其他神秘的事物,譬如幽靈,神魔……」

「不,我未曾懷疑過。這些東西怎麼會平白出現在人間?」詹姆斯打斷休的話,彷彿不敢再聽下去。

「那就好。那我就有足夠的信心去對付那些包藏禍心的人類了,他們會的,我都會,他們的所作所為,我都可以預見到。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再擔心。您就等著看獵人怎樣收緊羅網捕捉兇猛的野獸吧。」

詹姆斯吁出一口氣:「您還沒有告訴我,要我怎樣協助您?」

「如果我的推測沒有錯,他們下一個目標就會是您。所以,如果某個晚上,您看見一個刺客出現在您的面前,千萬不要驚慌,因為,我就在您旁邊的窗簾裡,當他要對您舉起凶器的時候,我就會給他致命的一擊。即使他們有兩個人,我也可以向您保證這一點。」

休的語調始終寒冷如冰,詹姆斯聽了,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為什麼不能讓其他人住進我的房間,這樣,我就不必冒這樣的險了。」

「閣下,刺客對城堡所發生的事情瞭如指掌,我無法不懷疑,城堡中是有人被他收買了。而要在這短短的時間裡查出誰是奸細,顯然是不可能的。我們不如將計就計,引他們前來。難道您不願意看到,那些殺人兇手在您的面前受到懲罰?您是公正的。」

「……您的態度,真是冷靜得可怕。不過您又說服我了。那麼,我就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給您了。」詹姆斯猶豫半晌,終於下定了決心,要他作出這樣的決定,的確不易。

「決戰之前,我一向很平靜,這樣才能夠準確地察敵。您好好看著吧,我是怎樣懲罰那些罪犯的。」

「我毫不懷疑。」詹姆斯蒼白的臉上湧起一片不健康的潮紅,可見他也因為這個危險的計劃而興奮。

狡猾怯懦如他,竟也被休輕易地激起勇氣,雖然這勇氣很可能稍縱即逝,但由此休把握他人心理的能力已是可見一斑。而他那種強大的自信,幾可使人達到盲目崇拜的程度,他渲染氣氛,製造機會的手段也已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這不但是一種純熟的演技,更是一種爐火純青的藝術。

不論何種人,即使他堅強得如同泰坦巨人,在他的思想領域中,總會有一個不為人知的薄弱之處,這個薄弱點可以是貪慾、仇恨、嫉妒心、畏難心,也可以是親情、友情、愛情……沒有無慾無求的人,當然也就沒有毫無破綻的心靈。只要抓住這一個破綻,再堅強的堡壘也能被攻破,那時,凶悍的巨人會變成溫順的綿羊,溫柔的女子也能成為危險的殺手。這,就是催眠術。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沒有找準這個破綻,那麼反受其害的也許就是施術者本身了。所以,如果施術者遇見的恰好也是催眠高手的話,那麼兩者之間的較量,就取決於誰更堅韌,誰更快找到對方的破綻。這種思想深處的交鋒,純粹靈魂的搏鬥,甚至比明刀明槍的決戰更加凶險,這是一種看不見的刀光劍影。

天空中的飛鳥一群群地歸巢,血紅的夕陽在萬道霓虹的包裹下漸漸沉入了蒼茫的地平線。山嶺間雲霧繚繞,給人一種濕冷寂寥的感覺,入夜之後,城堡各個窗戶逐漸亮起昏黃的燈火,才使這座古堡看來不再那麼死氣沉沉。但隨著夜幕的不斷濃重,那一盞盞燈火也次第熄滅,最後一點燈火消逝之後,城堡的靈魂彷彿也隨之沉入昏睡。

夜深人靜,只有巡夜人孤零零的燈籠在各層樓道間緩緩移動,提示著這世界還有生命的存在;而無論是尖利呼嘯的風聲,林海起伏的浪濤聲,還有那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瑣碎的聲音,都賦予了這黑夜以無盡的詭異感,如緊繃的弦,隨時可能斷掉。

詹姆斯的房間中,角落裡點著一支蠟燭,幽暗的燭光慘淡地照著周圍的一圈,詹姆斯睡在床上,枯槁的面容不時扭曲,似乎在夢中也見到什麼可怕的事。忽然一陣凜冽的疾風狂烈地掀開窗簾,那支燭火只來得及微微晃動一下便寂然而滅。幾乎與此同時,遠方傳來一聲淒厲的喊叫,劃破暗夜的沉寂,直刺入人的耳鼓。詹姆斯猛然從床上坐起來,顫聲叫道:「來人!」

壁櫥悄然打開,一個人影快速來到他身旁,輕聲道:「別擔心,公爵,他們想擾亂我們的視線罷了。」而此刻,房門也開了,兩個衛兵手執燭台出現在門口:「公爵,您有何吩咐?」

燭光照入房間,詹姆斯驚魂未定地問:「剛才那是什麼聲音?」

「想知道出了什麼事,最好馬上就去查看。」他床旁那人答道,同時向兩個衛兵揮了揮手道:「你們好好守在門口,我去去便回。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切勿擅離職守,直到我回來。」

「伯爵,您現在去?我……」詹姆斯有些驚慌地道。

「放心,我很快回來。」休簡單地道,他渾身黑色的衣服,黑色的披風,凝立在那裡,彷彿已與黑夜融為了一體。說完這句話再不停留,戴上黑色的風帽,疾風般消失在暗夜中。而房間中的詹姆斯,眼中現出驚恐的神色,忐忑難安地仰面躺了下去。

剛才那聲慘叫來自城堡南面,叢林茂密之處。休隻身來到那片茂密的林中,隱隱聞到一股血腥味,當下循氣味追蹤過去。冷月匝地,在一棵樹下,赫然見一個白色人影倒伏在那裡,白衣上鮮紅的血漬觸目驚心。

休急奔過去,將那人翻轉過來,驀然間白光一閃,那個「死人」竟一刀向休刺來,毫無先兆,狠准無比。休輕哼一聲,急抬腕用刀鞘一格,同時腳尖一點,向後飛退,險到毫釐般避開了這近距離的偷襲。那個殺手也一躍而起,如影隨形般攻了過來。兩人兩刀,寒光四溢,在這窄小的林中近身相搏,一時難分難解。

那殺手身手了得,招招狠辣,顯然是受過專門訓練的職業殺手,但既然偷襲失敗,又豈能再奈休何?兩人默然無語,只聞金鐵交鳴之聲不絕於耳。休忽然冷冷道:「沒有幫手了麼?就憑你,怎能殺得了我。」

那個殺手嘿嘿一笑,將休直劈下來的一刀竭力擋開,退後數步,橫刀而立,傲然道:「殺不殺你又有何妨?至少已經完成了我的使命。」

休忽然還刀入鞘,冷笑道:「你以為你們的調虎離山之計成功了嗎?伯爵真是神算,早料到你們有此一著。看你還往哪裡逃?」說罷揭開風帽,月光雖然黯淡,也足以讓人看清眼前此人,冷漠的面容,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卻決不是休,而是沙利文。

詹姆斯的房門外,兩個衛兵倒在血泊中,神情平靜,顯然是連敵人的面都還不曾照見,就已被結果了性命,足見殺手出手之狠,行動之快。

詹姆斯的床前,不知何時,已立著一個高大的黑影,正俯身看著睡夢中的詹姆斯。詹姆斯本來就不曾熟睡,此刻再度醒了過來,眼睛剛睜開一線,就看見一張猙獰的面孔幾乎貼著自己的臉,眇了一目,餘下那只獨眼正陰沉沉地盯著自己。那張臉上皮肉翻捲,一條可怕的傷疤從那只眇目一直拖到下頜。詹姆斯幾乎驚得肝膽俱裂,慘呼出聲,但他的慘叫剛一出口,已被那人伸手摀住,直到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要再徒勞掙扎,看看我是誰?你認識我,不是嗎?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放了你,否則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辰!」那個醜陋的面孔陰沉地吐出這幾句話。

詹姆斯瞪著他的眼中忽然露出更加驚恐的神色,卻停止了掙扎,緩緩點了點頭。那人方才移開了手掌,漫不經心地放了一把出鞘的劍在詹姆斯枕旁,警告他不得有任何妄動。

詹姆斯啞聲道:「霍夫曼,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那人怪笑幾聲,尖利刺耳,似有無窮的怨恨,狠狠道:「想要我死,有那麼容易嗎?今天我不但要找你算帳,還要報歐伯爵毀目之仇!」

詹姆斯顫聲道:「是他害得你這樣,不關我的事啊!」

霍夫曼冷笑道:「我們各算各的帳。你少裝蒜,你欠我家主人的東西,還沒有兌現,已經過了五年,該是你還債的時候了 !說,艾洛瓦家族的寶藏,到底在哪裡?」

這晴天霹靂般的一句話,令詹姆斯大驚失色:「你說什麼?我……我實在不明白……」

「哼!當年你請我家主人助你取得艾洛瓦家族的掌控大權,不就是為了傳說中艾洛瓦家族的寶藏嗎?當日我們約定,我們助你剷除漢普頓,登上艾洛瓦公爵大位,並且給你五年時間尋找寶藏,而你必須以艾洛瓦家族寶藏的二分之一相謝。怎麼,你發的毒誓難道已經忘了嗎?如果是這樣,那麼今天,你將為此付出代價!」

「不……我並沒有忘記!但是,我沒有找到寶藏,真的沒有!我開始懷疑,關於寶藏的傳說只是個謊言!沒有寶藏,我這些年來費盡心力,翻遍了紫日山的每個角落,都沒有發現寶藏的蹤跡!」

「荒謬!難道你會為了一個謊言背叛漢普頓嗎?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寶藏的來歷,艾洛瓦家族的先祖是加洛林王朝的寵臣,加洛林王朝覆滅的時候,藏匿了大批寶藏在紫日山,命艾洛瓦家族世代鎮守,直到加洛林王朝復辟。但那個王朝的後裔早已滅絕,這個寶藏也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被人遺忘。但是你們,艾洛瓦家族的後人,總不會忘了這個使命吧?你還是老老實實告訴我,寶藏在哪裡,否則你就沒命去享用那些寶藏了!」霍夫曼凶狠地一把抄起詹姆斯的衣領,劇烈地搖晃著。

「……住手!……我真的沒有找到那個寶藏!如果真的有寶藏,那也是艾洛瓦家族的大秘密,只有世襲的公爵才知道!漢普頓從沒有吐露過這個秘密,我找了這麼多年都沒有找到!……如果我找到寶藏,你認為艾洛瓦家族還會像現在這樣內亂四起,任人欺凌嗎?」詹姆斯劇烈地喘息著。

霍夫曼將詹姆斯狠狠摔在枕頭上,抓起枕旁那把劍架在他頸項上:「還想狡辯,看來你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詹姆斯全身哆嗦著,顫聲道:「你就是殺了我也沒用!我真的沒有找到寶藏!」

「那麼,說出你知道的一切!否則這把劍就將插進你的心臟,讓你和你的寶藏一起見鬼去。這是最後的機會!」

劍尖懸在詹姆斯胸膛上方,隨時都可能落下,詹姆斯滿頭冷汗,臉色慘白,緊盯著那把劍一寸寸地下移,終於慘然道:「城堡中有很多密道,應該有一條是通往寶藏埋藏之處。但地道繁複異常,機關重重,我派了很多人去探察都一去不返。現在我到達最遠的地方,是一道石門,相信那就是通向寶藏的門戶。但那裡機關玄妙,我始終想不到開門的方法!」

霍夫曼的獨目中射出狂喜的光芒:「就這些?你若敢有隱瞞,我立刻結果了你!」

「……就這些,我知道的已全告訴你了!」

「那你現在立刻帶我去石門!」

詹姆斯虛脫一般地癱在床上,怨毒地瞪著霍夫曼道:「那是艾洛瓦家族的禁地,非我族人,一律不得擅闖,否則必遭天譴!」

霍夫曼傲然俯視著他:「天譴?你若不帶我去,現在我就叫你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生不如死?那你要先問過我才行。」一個冰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如此突兀,令房間中的兩個人都大吃一驚,同時看去,一張冷若冰霜的面孔出現在門口,黑色的披風包裹著頎長的身軀,深湛的眸中閃耀著如冰如火的光芒,彷彿從天而降的復仇天使,渾身散發著令人戰慄的殺氣。

霍夫曼一時竟難以動彈,因為他知道,他已被休牢牢鎖定,一旦有任何異動,必將引來休迅若閃電的殺著,而他此刻的姿勢決不能抵擋得住。因此只是怨毒地瞪著休,沉聲道:「 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毀目之仇,決不能善罷甘休!」

「上一次的慘痛教訓,還不足以使你改邪歸正嗎?苟延殘喘到今天,只為了犯下更重的罪行?上帝不會再給你機會了,今天將是你的罪惡終結的日子。」這段話從休的口中一字一字吐出,是如此的冰冷,令詹姆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霍夫曼嘿嘿怪笑:「上天留我一條命,就是要報仇!你敢接受我的挑戰,和我單打獨鬥嗎?」

休淡淡一笑:「你自尋死路,我就成全你。」說罷身子微側,示意霍夫曼到外面決鬥,卻仍是牢牢鎖定他的行動,令他不能對詹姆斯不利。

霍夫曼被休識破計謀,剛剛得知寶藏的下落又眼看著機會白白失去,對休的新仇舊恨一併爆發,也沒有別的選擇,冷哼一聲,當先掠出門去。休身形一晃,已是尾隨而去。剩下詹姆斯軟癱在床,過一刻忽然醒悟過來般大力拉響床旁的警鈴,片刻之後,一隊衛兵衝到門口,看見那兩個屍橫就地的衛兵,都嚇得一聲也不敢吭。

兩人奔至山中空曠之處,狂風一陣一陣肆虐而過,飛沙走石,天空中一片片烏雲被風驅趕著,奔流著,月光時明時暗,地上的兩人衣袂翻飛。一片烏雲再次遮蔽月光之時,霍夫曼暴喝一聲,劍出如電,趁著狂風之勢,狂攻過去,轉瞬間已連劈十餘劍,比之當日江邊一戰,精進了許多,可見他為了報仇勤練劍法,也算用心良苦。

休拇指一推雷藏刀柄,隨著一聲清越的刀、鞘共鳴之聲,雷藏已挾著一泓冷光躍出刀鞘,筆直迎向霍夫曼。瞬間刀劍交擊之聲密集如雨點,火花四濺,令這暗黑的夜中多了些微的光亮。

霍夫曼一輪疾攻下來,竟佔不到絲毫便宜,心中驚懼不已。當日江邊一戰,休尚不敢硬接他霸道的劍招,而要以柔克剛方能取勝,現在他自恃劍法有了長足的進步,因此才敢向休提出單打獨鬥的挑戰,一雪當日的恥辱。豈料對方現在不但敢硬接他的劍招,而且棄劍用刀,刀法詭譎莫名,往往從絕對意料不到的方位橫空出擊,還帶有迴旋之勢,綿綿不絕,餘力無窮,雖然是他在進攻,卻仍然產生一種被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殊不知這套刀法乃是休將從拉赫處悟得的刀招,寓之於原本的劍法中而獨創出來的,自然非同小可。這套刀法自創出之後尚是首次用於實戰,初試鋒芒就威力至斯,連休自己都感到驚喜。

酣戰之中,休忽然冷冷道:「今日你在風語城堡濫殺無辜,五年前風語城堡的滅門慘案,也有你一份嗎?」

霍夫曼暗吃一驚,冷笑道:「當年就是我帶領殺手攻入城堡,那又如何?」

「你肯承認,死得就不算冤。」

「哼!有本事儘管來!當年漢普頓那個老傢伙,自詡劍法高強,最後還不是敗在我劍下?」

霍夫曼這句話話音剛落,天空中烏雲散開,忽見休的眸中精芒劇盛,刀勢暴漲,冰冷的刀光掠過霍夫曼的身體,只聽「噗」地一聲如枯木折斷之聲,霍夫曼一隻手臂已被齊肩卸下,遠遠拋上半空,那手指兀自緊緊捏著劍柄,斷臂與劍在空中劃出幾個圓弧,帶著一縷青光墜入草叢中。霍夫曼慘呼一聲,抱著鮮血噴湧的斷臂倒地翻滾。

雷藏低垂,一滴鮮血順著雪亮的刀身瑩然下落,未留下一絲血跡。

休冷冷注視著慘嚎的霍夫曼,緩緩道:「我本來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一些。但你的罪行,只是死亡是不夠償還的。157條人命,我就在你身上刺157刀,讓你慢慢感受死亡的恐懼,讓你知道被屠戮的滋味。」

霍夫曼忽然停止了掙扎,定定地凝視著休的臉龐,嘎聲道:「你究竟是誰?那些人的死,跟你有什麼關係?」

休盯著他的獨目,緩緩俯下身子,在他的耳邊悄聲說了一句話,同時手中雷藏悄然沒入他的胸膛之中。霍夫曼的獨目中現出驚駭欲絕的神氣,似乎震驚於那句話的威力,連貫胸而過的傷痛都已感覺不到。但是當雷藏飲血而出的時候,隨著那罪惡的血的噴湧,他的靈魂似乎也離開了軀殼,那獨目中最後一絲光芒也漸漸熄滅。

「第一個。」休輕輕道,手中雷藏如矯龍一般逸入刀鞘,轉身大踏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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