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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風語城堡-前傳(繼續22)   yuhan85223的首頁網址  yuhan85223的電子郵件   我要回覆主題

休頷首道:「原來如此。看來它的威力當真不小。但是既然殿下在我的人挾持您來這裡的途中都沒有使用過這武器,我非常確信殿下決不願見到流血,現在也不會開槍的。何況,我根本沒打算過要對殿下無禮,只是要求與您談一談,難道您竟要對手無寸鐵的人使用那可怕的武器嗎?先放下來,我們談一談。」

聲音溫文而充滿磁性,極是好聽,讓人有種不得不遵從的衝動。伊麗莎白聞言不由躊躇了一刻,拿著火槍的手欲放欲不放之際,休已走了近來。

但是當他看到這位公主的臉時,腳步倏然而止,身形凝在當地,眸中透射出驚駭和難以置信的光。

伊麗莎白也發覺到他的異樣,不由又握緊了火槍對準他:「你做什麼?」

休凝望著她的臉,眼神驚詫、熱切而痛苦,竟是忘了回答。

伊麗莎白驚訝地看著他,覺出面前這人並無惡意,但他眼中那如被火燒般的痛,深深震撼著她。

「你……怎麼了?」

休眼裡的波翻浪湧漸漸地歸於沉寂,艱難地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對不起,我有些失態了。只是,您的樣貌,很像我的一個故人。我……太驚訝了。」說著似不勝負荷地扶著桌子,坐在了伊麗莎白對面,將自己的臉隱藏在陰影裡。

「那麼,我們來談一談。我們沒有要傷害您的一點企圖,在您回到您的宮廷之前,還會想方設法地保護您的安全。您這樣不吃東西,不喝水,會使我們的初衷被誤解,當然這也決不是我們願意看見的。所以,為了您自己,您得進食。」

這個人的話裡有種不可違背的威嚴,然又不失高雅莊重,與他強盜的身份似乎不甚協調。加上他剛才的異常表現,處處透著神秘,伊麗莎白不覺有些被吸引了。她明亮的眼睛微瞇著思量片刻,放下了火槍,回答道:「您不像個強盜,倒像個紳士。那麼,我可以聽您的勸告。不過,您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休優雅地欠了欠身:「請吩咐。」

「請拿下面巾,讓我看看您的真面目。」

她的舉動,無不透露出非凡的智慧和勇氣。

休躊躇片刻,終於點頭道:「滿足您的要求。」

隨面巾的揭露,略略上揚的唇角似帶了一絲不羈的微笑,挺拔端直的鼻樑,和光焰內蘊的幽深黑瞳,臉部流暢的曲線完美無瑕,逐漸呈現在搖曳的燭火下,如此的驚心動魄,出離於塵世。

伊麗莎白幾乎倒抽了一口涼氣,世間竟有這般俊秀人物!而他……居然是個男人!

無法轉移的視線霍然驚覺對方正以玩味的神情看著自己,才發現已是失態,吹彈即破的臉上泛起一片嫣紅,急忙垂下了目光,但語調中卻透著不一般的精明:「閣下面貌丰神俊朗,氣質高雅,決非池中之物,若還說自己是強盜,難免叫人恥笑了。難道您就真不肯以本來身份相示麼?」

休微笑道:「現在還不是透露的時候,您見到弗朗德爾伯爵,他自會告訴您一切。我叫人把食物送來,簡陋了點,還請殿下多多包涵。」

伊麗莎白抬起頭來道:「您既然不願意以本來身份相示,我也不勉強。但我忽然又改主意了,除非您能講個笑話逗笑了我,否則我還是什麼也不吃。」說罷果真板起臉來。看來這位公主確不是位好打發的主兒。

「這……」休眉頭輕蹙,起身走了兩步,忽道:「我小時候有一位良朋益友,名叫庫勃,身形十分高大威猛。因為我幼時身體羸弱,經常被玩伴欺負,全靠庫勃為我抱不平,挺身相護。」

他突然講起毫不相關的事,伊麗莎白雖然莫名其妙,也只得聽了下去。

「當時夥伴們都很畏懼庫勃,說庫勃強悍凶狠,像個強盜,只有我不怕,因為我知道庫勃的俠肝義膽,抱打不平。其實不但是小孩子怕庫勃,連附近那些雞鳴狗盜之徒都怕庫勃,因為一旦他們撞到庫勃的手上,從來都只落得一個狼狽不堪的下場。所以庫勃也贏得了『正義鬥士』的美譽。」

「難道……」伊麗莎白欲言又止。

休停了下來,望著她道:「殿下想說什麼?」

「難道你是想告訴我你為什麼會成為一個強盜嗎?」這句話剛一出口,她的臉不禁立刻羞得緋紅,已經知道這句話犯了多大的錯。剛才人家明明已經承認了並非強盜啊……

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殿下聽下去就明白了。」

伊麗莎白暗惱自己兩番失態之餘,不由對面前此人波瀾不驚的氣度愈發感覺非比尋常。在看到他的容貌後,自己竟莫名地失了平日的機巧,這種情況實在前所未有,心中七上八下之際,耳中又傳來他平緩的聲音,只得草草收拾了心緒,繼續聽下去。

「但是好景不長,悲劇發生了。庫勃被那些卑鄙小人所害,他們設下了一個愛情的陷阱,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庫勃也不例外。當人們在一口井裡發現了庫勃的屍體時,為時已晚。人們都很惋惜,紛紛大罵那些卑鄙的強盜。我當時不在現場,我的夥伴跑來告訴我庫勃的死訊,我很傷心,他就安慰我說,別難過了,庫勃是條好狗,但是我們會有一條更好的狗的……」

他話音未落,伊麗莎白已抑制不住地噗嗤嬌笑起來:「什麼?庫勃是條狗?難為你還講得那麼一本正經……」

休含笑看著她道:「我已經給您講完笑話了,那麼您是否應該兌現您的承諾呢?」

伊麗莎白心中暗暗叫苦,想板起臉來,卻仍是難掩笑意,自己瀉氣道:「好吧!那就依你所言。」

她對休的稱呼,從開始暗含輕蔑的「你」,到表示尊重的「您」,再到這最後毫無阻礙而吐出的「你」,雖是細微的轉變,卻表露出她對他早已敵意盡去了。這一點,恐怕連她自己也未發覺。

休滿意地拍拍手,摩根便端了一個盤子進來,放在桌上,躬身退出。

休亦道:「殿下,請用餐。恕我先告退了。」洒然欠了欠身,開門去了。

麥姬早已在門外聽得伊麗莎白銀鈴般的笑聲,又見不多會摩根便把食物送進去,不由大奇:「你是怎麼辦到的?」

休神情複雜,眸中異彩流轉,執著麥姬的手道:「你知道我看見了誰?」

麥姬訝道:「不是伊麗莎白公主嗎?」

「是她。」

「那你表情為何如此反常?」

休並未多言,拉著她繞到木屋的一側,方道:「你自己看吧!」

麥姬湊近木頭的縫隙向內看去,一看之下,不禁驚呼出聲。回過頭來看著休,兩人都看見對方眼裡的驚駭。

「很意外吧?」休苦笑道,「我萬萬沒想到在此時此地竟然還可以看見這張闊別已久的臉。」

麥姬喃喃道:「世間竟有如此相似的兩張臉!」

「看見她,彷彿看見了當年的自己,無憂無愁,風華正茂的年月。忽然覺得一切像場夢,做過的事情都灰飛煙滅了……」休低沉歎息,閉上了眼睛。

穿過縫隙的微光,彷彿穿過時光的河流,連接著彼岸的兩人,明滅間,恍若隔世的幽靈,是如此神似的存在。那,分明是路易絲的臉……

「她今年應該是十八歲,正是你遭逢巨變的年紀。而她的樣貌,竟跟你當年相似若斯,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上天的意旨真是不可預測!」麥姬亦感歎道。

她眼前恍然浮現出當年在印度沙漠中初遇休的畫面。一個失去知覺,渾身浴血的少年,在烈日的暴曬下緊蹙著眉頭,俊美無儔的臉上帶著高傲倔強,危在旦夕卻仍不肯向命運低頭。這個背負了血腥使命的人,無數次在死亡邊緣徘徊,然每一次都以無比堅韌的毅力,穿越了死亡的峽谷回到人間,在身後留下血的腳印。這個人,他心中有多少陰暗的角落,決無向外人洩露的噩夢?

而他唯一堅信不疑的愛,也在他最需要的時刻,如一頁年代久遠的泛黃的紙,在權力之爭的戰火中燒成了灰燼。他竭力保留在心底的唯一聖潔的角落轟然崩塌,他的心,已徹底淪亡。淪亡。

然當他癡癡凝望那個與他有著一般容貌,卻如天使般純淨的女孩,彷彿在時光的鏡子裡凝望著死去的自己,勾起回憶的狂潮,他的靈魂再也無法安寧。他的眼神熱切地伸向過往,急切地想抓住逝去的時光,那些少年癡狂,如夢如幻的時光啊!但時光,只如狂風捲過的細沙,輕輕的消散了。消散了。

眼前的他,終於低下了頭,哀悼死亡。當他抬起頭來時,眼裡那狂熱的光已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了滿目的落寞蒼茫和寒冷。

麥姬的心緊緊地揪痛著。若這世上真有神,請予我啟示,怎樣才能拯救這顆淪亡的心?

前面忽然傳來伊麗莎白柔軟的語聲:「我要見你們的首領。」

摩根道:「殿下,很抱歉,您不能離開這個屋子。我會轉達您的要求。」

休與麥姬轉到了房子正面,正好看見伊麗莎白輕咬著嘴唇,心有不甘地站在門口。

「除了離開,殿下的一切要求都必須滿足。」休揚聲道。

摩根急忙回身答應:「是。」

麥姬看了一眼休,他甚至願意編造笑話去博得她的一笑,無法抓住的過往,只能在對這個女孩的寵溺中得到一點補償嗎?

伊麗莎白清麗絕倫的面容綻放一個溫軟如靜湖的笑容。是的,連這笑容,都似極了他當年。麥姬不覺有些許的恍惚。

當她驚覺過來的時候,伊麗莎白已到了面前。她在她清亮如水的秀眸中看到一絲驚訝:「這位是?」

休答道:「麥姬。我最可信賴的朋友。」

麥姬屈膝行了一個禮:「殿下。」

伊麗莎白秀美的臉上滑過一個微不可察的震動,隨即被笑容掩飾得不著痕跡:「幸會。原來您就是麥姬小姐。我雖然長住深宮,但也早已耳聞弗朗德爾伯爵從法國帶回來的絕世嬌嬈。這次來度假,本來也打算前往拜會,沒想到竟在此地相會。果然聞名不如見面。」

又轉向休道:「歐伯爵竟然為了紅顏知己,遠赴英倫,連英法和談亦可放在一邊,果然情深義重。」

休微笑道:「殿下真是冰雪聰明。情非得已,對殿下的冒犯之處,還乞見諒。」

「弗朗德爾伯爵在戰場上以卑鄙手段奪人所愛,原本就遭到國人非議。您冒著巨大的風險來英國營救麥姬小姐,這份情義,實叫人感動。以您這樣的謙謙君子,是決不會對我不利的,我對此深信不疑。希望二位可以安全返回法國。」

麥姬感到伊麗莎白明艷動人的笑容背後,似隱藏著一絲哀怨,不禁心頭微震。

「你們最好立刻就動身,恐怕弗朗德爾伯爵快要找到這裡了。」

休雙眉一軒:「他應該沒有這麼快的。」

伊麗莎白秀眉輕蹙:「我被你們挾持來的途中,沿途灑下了香囊中的香粉,如果他帶了獵犬,恐怕……」

話音未落,海風帶來一陣隱隱的狗吠聲,休和麥姬同時神色大變。

伊麗莎白亦急道:「對不起,我……你們趕快走吧!」

休的唇邊浮起一絲笑:「殿下的聰敏機智,我算領教了,不得不甘拜下風。那麼,後會有期了!」竟絲毫不覺惱怒,反似頗為欣慰。

執了麥姬的手,回身喝道:「我們走!」

伊麗莎白似突然想起什麼,嬌呼道:「請稍等!」轉身奔進木屋,拿了那把火槍出來,遞給休道:「與君一別,大約相見無期了……這把火槍,就算留個紀念吧。」秀眸中星光熠熠,波瀾起伏。

休伸手接過,深深望進她的美目,眼眸似若隔了一層水霧般的繁星萬點,柔聲道:「殿下保重。」

扶麥姬上馬後,也飛身上馬。

馬蹄即將揚塵遠去之際,身後傳來伊麗莎白急切的呼聲:「那個人究竟是誰?」

休猛勒住馬,駿馬人立長嘶時,長聲答道:「繫住我所有過往的人!」再無停留,揚鞭去了。

「繫住所有過往的人……」伊麗莎白喃喃道,謎一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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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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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風暴

曉日剛剛衝破了黑暗,在天邊露出一抹金黃。這是他們上岸後的第三天清晨,距離同賈可布船長約定的時間還有整個白天。這短暫的十個小時,在弗朗德爾伯爵的追捕中將變得漫漫無期。

「摩根,化整為零,傍晚在約定地點會合。記住,約定時間一到,立即起錨,決不可停留。否則我們一個人都走不了。」

「柯靈,保護好麥姬。我們海岬見!」

休吩咐完畢,猛一抽馬韁,單騎向內陸馳去。

麥姬驚呼道:「休,你去哪裡?」便欲縱馬跟上。

柯靈探手拉住她的馬韁道:「他要引開追兵,你跟著去反而會成為他的負擔。他說海岬相會,就一定會來。小姐,你必須跟我走。」

麥姬憂慮地注視著漸漸消沒在晨霧中的單騎的背影,喃喃道:「休,你不可以再拋下我。一定要來啊……」

正午的陽光不是很耀眼,反而比早上有所暗淡,薄的雲層正在緩慢地聚集起來。

休策騎在一片林中奔馳,呼嘯的箭矢不時從耳邊身畔掠過,他不得不揮刀擋擊這來自空中的威脅。難以避免,他終於被沃波爾追上了。所幸他成功地把他們引向了這片茂密的森林,離海岸是越來越遠了。而依靠這複雜的地形,追兵的弓箭所能發揮出的殺傷力已經被降到最低點。

這場驚心動魄的追逐戰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小時,休在幹掉了十餘個追兵後,箭囊中的箭已經告罄,但對方還剩下二十幾騎,仍緊緊地綴在他後面。箭矢如雨點般向他招呼而來,形勢極其不利,若非倚仗了林木的遮掩,只怕他已經被射得變成一隻刺蝟。

跨下的戰馬奔馳了整個早晨,嘴邊吐著白沫,看來是撐不了多久了。休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那馬便忽然失了前蹄,往地上栽去。休被疾拋了出去,在空中一個翻騰,落在旁邊的草地上,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那已經再也站不起來的忠實夥伴,微歎了口氣,轉身沒入叢林之中。一支勁箭隨即釘在了他剛才站立的地方。

二十幾騎轉瞬來到了馬匹倒斃之處,沃波爾看了看那匹渾身還冒著熱氣的馬,犀利的眼神射向休的身影消失的叢林,冷冷道:「他已經跑不掉了。提高警惕,現在他會作垂死的掙扎。」當先策騎闖了過去。

森林越來越茂密,沃波爾的追兵們漸漸慢了下來。最後枝葉籐蔓縱橫交錯,馬匹根本連步子也邁不開了,光線黯淡到只能隱約看清周圍數丈範圍。

沃波爾跳下了馬,命令道:「下馬,分成三隊,嚴密搜索,一旦發現他的蹤影,立即鳴鏑示警,不得單獨作戰!」

眾人紛紛下馬,依命而行。

沃波爾帶著八個手下,往森林的左邊搜索,另外的兩隊各八人分別向前和右地毯式地搜索過去。

時間緩慢地流逝。寂靜令人毛骨悚然。

忽然右方叢林中傳來一陣急促的鏑聲,沃波爾一驚,沉聲道:「跟我來!」率先向右方奔去。

雜亂的腳步聲同時從前方傳來,想必那隊人也聽到鏑聲,折返了回來。

眼前的景象卻令他大吃一驚。右方叢林中並不見一個人影,那八個人彷彿人間蒸發了一般,任得人如何呼喚,竟再沒有半點聲響。

沃波爾驚疑間,一聲尖銳的鏑聲又自斜前方傳來。

身旁一人道:「大人,是胡弗的鏑子!」

胡弗,就是帶人在前方搜索的那個小頭領,剛才還聽見他們返回的腳步聲,卻到現在都還沒有看見他們的人。

沃波爾猛吸了一口氣,發力朝那個方向衝去。

詭異地,那片林中依然一個人影也沒有。看不見失蹤的八個手下,自然也看不見休。沃波爾的額頭上漸漸冒出一片細密的汗珠。

他手下那人忽然失聲道:「那是什麼?」指著前方的手微微地顫抖著。

沃波爾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支箭插在地上,箭尾上掛著一個亮晶晶的東西,正是一支鏑子。原來剛才的鏑聲,就是鏑子被綁在箭尾上射出去而發出來的。

那個手下撲了過去,扯下鏑子看了,面如死灰地道:「是胡弗的鏑子。」

沃波爾的眼睛死死地瞪著那個鏑子,咬牙道:「我們上當了。胡弗他們……早已經完了。剛才前邊的腳步聲是雷恩他們的,他們追過去了。快跟我來!」忽然發力向前奔去。

地面越來越泥濘,雜亂的腳印遍佈森林,顯然這是不久前剛剛有人跑過去留下的痕跡。然而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這森林,那些人,似乎被這黑暗的森林吞噬掉了。

沃波爾的心,緊緊地縮成了一團,只覺心跳急迫,掌中一片汗濕。他手下剩下的八個人,更是驚恐地面面相覷著。

「大人……他們,他們消失了……」一人艱難地啟齒道,已經連話也說不清楚。

「魔鬼……」沃波爾的嘴唇翕動著,狠狠吐出兩個字,攥著劍柄的手捏得青筋暴露。

他帶領三十八人來追殺休,在路上折損了一十三人,進了這森林後,又已經連續損失了一十六人。而他,竟連休的一隻衣角都還沒撈到。在這詭異的森林裡,對方是怎麼令那十六人悄無聲息地消失掉的?難道,真的有魔鬼在暗中幫助他嗎?

尖銳的鏑聲再次從前方傳來,猶如一道催命的符咒。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齊齊望向沃波爾。

沃波爾從牙縫中迸出一個字:「追!」當先掠了出去。餘人只得緊隨其後,卻決不敢落了單去。那包圍著他們的黑暗裡,似乎隨時都會伸出一隻死神的手來。

枝葉在面前被撞開,一陣潮濕的微風拂過,沃波爾還來不及收住勢子,忽聞一聲尖利的呼嘯,一支箭插在了離他腳前不足一尺處,劇烈地顫動著。

前方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別再來了。如果連你也掉進去,我可麻煩了。」

沃波爾運足目力看去,只見休修長挺拔的身影立在前面一棵大樹上,一手持弓,一手拽著一團籐蔓,悠閒地注視著自己。

沃波爾咬緊了牙關正待衝過去,他手下人忽然齊聲驚呼起來:「大人!他們陷入沼澤了!」

他愕然下望時,方才發現腳下竟是一片泥沼,令人驚異的是,這沼澤裡居然插著一個個腦袋,仔細看去,正是先前失蹤了的十六個手下。他們每個人的頭上,都連著一根籐蔓,這也是他們還沒有完全沉下去的原因。而所有的籐蔓都會集在休的手中,他們的命,也都握在他的手中。自然,這死一般的寂靜就得到了很好的解釋,有誰敢在這種情況下開口示警呢?

沃波爾忽然鬆了口氣。至少他們還活著。盯著休沉聲道:「你想怎麼樣?」

休悠然笑道:「我給你一個機會救他們。至於救不救得了,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言罷竟拋了那團籐蔓,向樹下一躍,便消失了蹤影。

陷入沼澤的人齊聲慘呼,迅速下沉著。

沃波爾的心突突搏動著幾欲跳出胸腔,冷汗淌了滿臉,哪還顧得上再追殺休,急呼道:「繩子!」

休騎著沃波爾留下的馬跑出那片森林的時候,天空已經完全暗了下去。並不是夜幕的降臨,而是,一場風暴正在不遠的海上醞釀起來。抬頭看了看天邊的彤雲密佈,他的臉色變得無比凝重。

弗朗德爾伯爵並沒來追殺他。他去了哪裡?難道,他去追麥姬了,會不會已經追上了麥姬?海上這場風暴,就快來臨,賈可布的船又會不會準時出現?他憂心如焚。

快馬加鞭地飛馳著,等著我,麥姬,等著我……

六點整。狂風肆虐的海岬上,柯靈銳利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海上。賈可布的船還沒有出現。摩根和幾個部下在遠處警戒著。麥姬臉色蒼白地注視著陸地的方向,焦灼的眼神透露著她的極度不安。

柯靈忽然大聲呼喊道:「船來了!」

海岬轉角處正現出一片風帆,在狂風中蹣跚地駛來。

摩根等快步奔來,聚集在海岬上,連麥姬和柯靈在內,一共是九個人。

船艱難地靠了岸,賈可布在船頭大聲叫道:「這鬼天氣!你們快上船,否則風暴起來了,想走也走不了!」

柯靈向麥姬道:「小姐,快上船。」

麥姬緊咬著嘴唇,佇立在狂風中,衣袂亂舞,卻仿如被釘子釘在那裡般一動不動,眼睛始終凝望著陸地的盡頭。

柯靈再次催促道:「小姐,先上船再說!」

摩根走過來道:「伯爵還沒有來。你先送麥姬小姐上船,我在這裡等伯爵。」

麥姬猛然回頭道:「我在這裡等他。他不來,我決不走。」聲音斬釘截鐵。

賈可布的聲音在船上喊道:「你們在磨蹭什麼?風暴要來了!」忽然語調大變:「快上船!英國海軍來了!」

眾人急回頭看去,暗藍的天邊正浮現一片灰白的帆影,頂端的米字旗幟激烈地翻飛著。

摩根急向幾個部下命令道:「你們先上船!」又向柯靈使個眼色。柯靈的眼睛驀地睜大了,忽然一掌劈在麥姬頸側,她軟軟地倒在了他懷中,被他抱上船去。摩根焦急地注視著陸地,卻始終等不到休來。

賈可布長聲叫道:「不能再等了!開船了!你快上來!」

船漸漸地離開了岸邊。摩根一個大力的助跑,躍上了船去,跳板隨即哐地跌落到海裡。風帆在颶風中,急速地顛簸而去。

此刻,一騎身影出現在陸地盡頭,看著離岸的風帆,正以無比焦急的速度朝海邊奔來。

休在危崖邊勒定了馬時,正好看見風帆駛出海岬的背影,以及前方越來越清晰的英國海軍的艦艇,洶湧的浪潮大力地排擊著海岸。

風捲著他的黑髮狂舞,跨下的馬匹不安地打著轉。他焦灼的眼神牢牢鎖定追逐中的兩艘船艦,在波浪翻湧的海面上,這兩艘船艦起伏著如同兩片飄搖的落葉,似乎經不起一個巨浪的襲擊。

背後隱隱傳來一陣馬蹄聲,休的眸中寒芒一閃,回頭看去,映入眼簾的首先是弗朗德爾伯爵陰沉的笑容。

弗朗德爾伯爵長聲道:「歐伯爵,看這風暴,老天也不放你走!你還是棄械投降吧!念在兩國和談,我可以不殺你!」說罷長聲大笑起來。

休長眉微揚,不屑道:「你永遠也抓不住我。」話音剛落,已然一個翻騰,躍下了數丈高的危崖。

弗朗德爾伯爵急衝至崖邊時,崖下只見暗黑的海面噴湧著泡沫,哪還見人的蹤影。他從牙縫裡迸出兩個字:「找死!」回過身來,正看見皇家衛隊護持著公主的馬車急速趕來。他臉上浮起一絲輕蔑的笑。

伊麗莎白還不待馬車停穩,已推開車門跳了下來,快步奔向危崖,顫聲問道:「歐伯爵呢?」

弗朗德爾伯爵向她鞠了一躬,不緊不慢地道:「他跳下去了。看樣子是沒救了。」

伊麗莎白明亮的眼睛裡驚怒交集,定定地看著他,嬌呼道:「來人!派護衛艦去救歐伯爵!」一個侍從躬身答應。

弗朗德爾伯爵阻住了那個轉身欲去的侍從,輕描淡寫道:「不必了。殿下,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現在又這麼大的風浪,他一定活不成了。您今天受驚了,還是回行宮休息去吧。」

伊麗莎白的俏臉雪白,冷冷道:「英法和談事關重大,歐伯爵是法國重臣,如果他死在我國境內,叫父王如何向法國交代?閣下,我命令你馬上召回那艘軍艦,就算是屍體,我也要你把他給我找回來!」說到最後一句,已是一字一頓。

弗朗德爾伯爵的視線轉到她臉上,她毫不退讓地與他對視著,他終於欠了欠身,微笑道:「遵命。」向身邊一人做個手勢,那人立刻取出旗號,向那艘軍艦打起旗語來。

弗朗德爾伯爵再回過身來道:「殿下,請回宮吧。一有消息,我一定立刻稟報。」

伊麗莎白凝望著暗黑的海面,胸口微微的起伏著,纖纖玉手中的手套已被揉得變了形,片晌後斷然回身而去。

麥姬醒來的時候,正好看見遠處的危崖上休縱身入海的一幕,她心中猛地一沉,扯得胸腔隱隱作痛,失聲驚呼:「休!」

眼看著海面便似一張血盆大口,瞬間將他吞噬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片翻湧的海面,忽然回過身來歇斯底里地叫道:「快回去!快回去救他!」

柯靈將她緊緊抱住,緩緩道:「小姐,他沒救了。」

摩根等亦默然望著那片海,頹然垂下了頭。

麥姬的眼裡驚駭,絕望,悲痛欲絕,諸般神情交織,忽然手腕一翻,將一柄匕首刺入了柯靈肩頭。柯靈劇痛中向後退了兩步,麥姬已翻過船舷,向海裡跳了下去。眾人齊聲驚呼!

柯靈大駭,急趨至船邊,便欲隨之縱身而下,摩根一把將他掀落到甲板上,大聲道:「你受傷了,讓我去!」在腰間綁了條繩子,便躍入了海中。

眾人焦急的等待中,良久,摩根拉了拉繩子,眾人急忙將他拖回了船上。他臉凍得青紫,劇烈地咳嗽著,向柯靈慘然道:「找不到了。」

眾人也都明白,初春的海上仍十分寒冷,加上風暴,連摩根這樣的軍人都抵受不了,若有人失足跌落海裡,簡直就是死路一條。

柯靈撲通一聲跪在了船邊,肩頭血如泉湧,卻彷彿毫無所覺。

休甫一入水,立即潛入水下,彼時一股暗流捲來,他便被潮水沖了出去,也不知道衝開了多遠。他水性雖好,但海水冰冷刺骨,肢體都已凍得麻木,也是抵禦不住,一口氣盡的時候,終於浮上了海面,一望間,竟已遠離那處危崖,接近了海岬的出口。

前方兩三百米處就是熱那亞風帆,其後不遠是順海岸追來的英國軍艦。只要趕上熱那亞風帆就能得救,這段距離還不算太遠,他心中正自一寬,忽見熱那亞風帆上墜落一個人影,正是麥姬!

休大驚,心臟幾乎漏跳一拍,那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急忙奮力向前游去。

風暴已經來了。海面上的浪高達十數米,熱那亞風帆被狂風帶著愈走愈遠,英國軍艦也忽然改變了航向,向海岬裡駛去。

摩根跳下來救麥姬的情景,休亦看得清清楚楚,及至看到他一個人被拉回船上的時候,休只覺得心不斷地在下沉。下沉。

麥姬……

休瘋了一般潛入了海裡,四處尋找著。

一股巨浪托著他前進了幾十米,他隱約看到海面上有白色的影子沉浮。那一瞬,他又狂喜起來,拚命游了過去。麥姬,等著我,等著我……

那個影子忽然慢慢沉了下去。休大駭,猛地扎入了水下,向那個影子潛去。

真的是麥姬!但她雙眸緊閉,被浪捲著沉浮,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

休又急又痛,在水下猛蹬幾下,來到麥姬身側,急忙將她抱在懷中,同時將唇緊貼上她的,度氣過去,腳下用力,不斷向海面升上去。

待兩人衝出海面時,已遠離了海岬,亦遠離了熱那亞風帆,四周只是茫茫的海洋和滔天的巨浪。

麥姬嚶嚀一聲緩緩張開了眼睛,及至看清眼前的人,悲喜交集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傻瓜!你為什麼要跳下來!」休大聲地斥責道,臉上卻是狂喜的笑。

「我以為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麥姬輕輕道,喜悅的淚卻順著臉頰流下來。

休歎道:「現在我們還是要死了。這風暴……」

麥姬緊緊地抱著他,微笑著:「能死在一起也好,上天總算待我不薄了。」

休心中一陣牽扯的疼痛,歎息著四顧,忽喜道:「有船!」

一個洶湧的浪尖上,正漂著一隻破爛的小船,想是海邊漁民廢棄的船被大浪捲到了海上。

休抱著麥姬奮力向那小船游去。兩人都已凍得渾身麻木,面色烏青,若再沒有一個憑靠,只怕十分鐘也熬不過去。

費盡了力氣爬上那只僅可容身的小船,兩人都攤在冰冷的船肚子裡,任由海水澆灌進來,再也動彈不得。

過一刻,休喘息道:「得把灌進來的海水舀出去,否則這船也撐不了多久。」說罷咬牙爬起來,脫下鞋子,開始奮力向外舀水。

麥姬也掙扎著爬起來,學休一般拿鞋子向外舀水。

這葉孤舟在自然狂暴的力量肆虐下劇烈顛簸著,似乎隨時有可能散架,彷彿世界末日般。但這兩人一邊奮力舀著水,一邊看著對方的狼狽樣,忽然同聲大笑起來。

風暴持續了大約三個小時,漸漸平息下來的時候,已是靜夜之中。黑暗中,茫茫的海洋上漂浮著這麼一個微細的點,無依無靠,脆弱得幾乎隨時都可能傾覆。麥姬瑟縮在休的懷中,哆嗦著道:「我們現在還活著,是否,一種奇跡?」

她的身體冰冷,聲音微弱。三天的絕食本已大耗了元氣,又在寒冷的海水中泡了那麼長時間,就是一個健壯的男子恐怕也要垮了。她的生機,似乎正在一點一滴地從軀體裡流失。

休將她抱得更緊了些,竭力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柔聲道:「天無絕人之路。既然有這條船,我們就一定能漂到岸邊。」

麥姬轉過頭來望著他,這刻,她的秀眸是如此的明亮,倒映著天上的繁星,宛如一泓秋水,深深地,深深地望進他的眼裡,泛起一絲輕愁:「明天,也許我不能再陪在你身邊了。」

他的瞳孔驀地張大了,強笑道:「別說這種傻話,我,是不會,讓你有事的。」

她微微一笑,慵懶嬌媚,輕輕抬起一根手指覆在他唇上:「你不要說話,讓我說。我快要沒有力氣說話了,你要讓我說完。這些話,以前沒打算要對你說的,可是如果現在不說,就沒機會啦。」

休的眸中湧上強烈的痛,欲言又止。

麥姬歇了一歇,才接下去道:「第一次看見你昏倒在沙漠裡的時候,我心裡就在奇怪,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這個漂亮的孩子在沙漠裡流落呢?於是我出於好奇救了你,就像撿到一件漂亮的玩具。真的,真的只是因為你太美了,不然只剩了半條命的人,我才懶得救。我是不是很壞呀?」

她輕笑著,接著道:「然後我發現了你的秘密,不是不震驚的。而你臉上那倔強的神情開始深深地吸引了我。我越發想要知道,是什麼讓你非得喬裝改扮,遠赴異國他鄉?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你的身世一定很離奇。我就那麼看著你,猜測著,等著你醒來。可是,我卻不知道,這樣看著你的時候,我的心,漸漸出賣了自己。」

她輕歎了一聲,眼睛裡閃耀著迷幻般的光:「我從一開始就愛上你了,就像中了一個蠱咒,欲罷不能。但是我也知道這很危險,我怎麼能愛上一個女子呢?我怎麼能對你說呢?我怎麼能把這份飄渺的感情拿到陽光下呢?見了陽光,它就會融化啊!」她停了下來,目光望著天穹,思緒似乎回到了很遠很遠的過去,迷醉而不能醒來。

休凝望著她癡癡的面容,眼眸中泛起翻江倒海般的哀愁。

「到後來我知道了你的身世,你的秘密,你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個人。我很絕望。可是不能讓你孤單單地一個人去冒險,你那孤單的眼神會叫我心碎。我知道其實你一直很害怕孤單。我忤逆了父親,幫助你離開了印度。其實我一直沒後悔過,真的。只是……我太對不起父親了。他一開始就知道的,從他第一眼看見我跟你在一起的情形就知道了,知道我對你的不能自拔,想瞞過他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才會堅持要娶你,以絕我的念……」

想到賽門,她溫柔地笑了:「但他太愛我了,只希望我能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幸福,最後終於還是放我們走了。我向他保證我會好好的。可是……現在我沒辦法完成這個承諾了。」她的聲氣是越來越微弱了。

休緊蹙著眉頭,眸中有閃亮的液體流動,再也聽不下去,顫聲道:「別說了,麥姬,別說了。你不會有事的,明天我們一定能上岸的……」

麥姬輕輕搖了搖頭,續道:「我好困……我必須趁現在把所有的話都告訴你。你要替我告訴他,我很愛他。在這世上,我只愛你們兩個人。」

她把目光再次凝注在他臉上,前所未有的溫柔。休的心中一陣劇痛,忍了好久的淚終於滑落了下來。

她勉力抬起手,輕觸他的淚痕,放進嘴裡吮了吮,笑起來,神情極其疲倦:「你叫我別哭,說我的眼淚又鹹又澀,你的眼淚可也好不到哪裡去。所以我們都別哭了吧。我要你以後想起我,都會微笑。因為我真的好愛你啊!我想看到你真心的微笑,不帶仇恨,不帶憂愁的笑……我想一直陪著你的……星星為什麼不見了?……」她茫然地張大了眼睛,毫無所覺地轉動著眼球。

休大駭,將手在她眼前晃動,她卻一點感覺也沒有。休的淚狂湧而出。

麥姬輕聲道:「不行了,太睏了……休,我要睡會,別吵醒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休驚駭地搖動著她的軀體:「麥姬,別睡!麥姬,快醒醒!麥姬,看著我!再看看我!……我也有話要對你說啊……我要對你說……」

她一動不動,臉上還帶著一絲若隱若現的微笑。

一串溫熱的淚順著他的臉頰滴落到她的眼角眉梢,她睡了過去,彷彿一尊玉雕的石像。飛度了千山萬水的伴侶沉靜離去,從此形單影隻的景象幾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如何能忍再沒有你的日子?原來早已是不能離棄,也無計消除。

「我愛你……」低沉哽咽的聲音從喉中吐出,夾雜著急劇的顫抖,失了聲。原諒我,到此刻才能直視對你的感情,竟是這般深沉熱烈,植入骨髓。呵,真的感情,追尋了一輩子的愛,是這般近在咫尺,但竟已遙不可及!

「我愛你……我再也不離開你……你醒來吧……我再也不會讓你哭……麥姬,快醒醒……我一定每天都對你微笑,只給你一個人的微笑……」他泣不成聲。我已經不在乎,世人鄙視唾棄,天道輪迴法則,只要傾盡全力相愛的靈魂與你宿世糾纏!

「我愛你……」他的吻夾著淚,雨點般落在她寧靜的臉上,眉間,髮際,眼眸,鼻端,嬌唇……

「你知道我害怕孤單,你怎麼可以狠心就這樣讓我一個人孤單地活著?你快醒來呀!」他緊緊地抱著她的軀體,哭得心肝俱裂。

「傻瓜……」微弱的歎息在耳邊響起。

「不是叫你別哭嗎?」

休狂喜地看著她的臉,淚眼婆娑中,她張開了一線眼睛,淺笑著,淚從兩旁滑落。

「你醒了!麥姬,你醒了!」休語無倫次地道。

「再吻我吧。你吻我,我就不會再睡了。」 她的眼睛燦若辰星。

休急劇顫抖的唇輕輕地落在她的眼簾上,細細地吻去她的淚痕,輕輕的,輕輕地下移,印滿她臉上的每一寸肌膚,溫柔地覆上她的雙唇。

她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嫣紅,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雙臂環繞上他的頸項,熱烈地回應著。唇舌交纏間,溫柔熱烈的吮吸,用盡全力的擁抱,似要把對方融入自己的身軀。

寒冷悄悄地溜走了,天空的繁星變得格外明亮,麥姬的臉上帶著笑,纏繞著休頸項的雙臂倏然垂落。

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輕輕呼喚:「麥姬,麥姬……」

她再也沒有回應。

淚再次充盈了他的眼睛。錚然拔出身旁的雷藏,咬牙道:「我不會讓你死去的。」雷藏劃過手腕,溫熱的血汩汩而出。他捏開她的牙關,將血不斷滴入她的喉間。不久血凝了,他再割了一刀,繼續餵她溫熱的血。

如此若干次,他腦際漸漸眩暈,身體也一陣陣地寒冷。麥姬蒼白的臉上終於多了層淡淡的紅暈,眉頭微皺著睜開了眼睛,待看清眼前情景,大吃一驚,急忙拖過他的手來,撕下裙邊的布包紮著。

「你在幹什麼?!」聲音雖然仍是微弱,但總算有了些中氣。

休一笑:「我要你活著。現在你可不能說走就走,因為你得一輩子陪著我。」是的,一輩子陪著我。

麥姬動作著的手停在空中,秀眸望向他,波瀾起伏。

「不願意嗎?我把你救回來,就不會放你走了。」休反手握住她的柔荑,也不管手腕還沒有包紮妥當。

「你忘得了安東尼嗎?」麥姬微歎了口氣。

休的笑凝固在臉上,眸中泛起深切的痛。

麥姬抽出了他握著的手,繼續包紮著他的傷口。

包紮完畢,她歎了口氣,凝視著他的眼睛,褪下手上那個刻有魔力兩字的指環,拿起他的手,輕輕戴在他中指上,道:「有一天你心裡只存在一個人的時候,才能將這指環換到無名指。可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永遠不再離開。」說罷緊緊地抱住他。休亦反手緊擁住她。

夜空裡忽然劃過一道亮光。緊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絢麗的光點燃了無邊無際的天穹,照亮了廣闊無垠的海洋。流星拖曳著華麗的尾巴,劃過半個星球,隱沒在天際盡頭,像一場輝煌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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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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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死訊

這場瑰麗的流星雨持續了大約一小時,當最後一顆流星墜落在天際,海上再次陷入一片黑暗。寂靜中,只聞得聲聲海浪拍擊之音,低柔平緩,夾雜著若有若無的蟲鳴微聲,宛如情人的低低絮語。兩人依然沉溺在剛才壯觀的景象中,一時仍未回過神來。

麥姬忽道:「我許了個願。」

休溫柔笑道:「什麼願?」

麥姬道:「說出來就不靈了。」在休愕然間,望向他時,妙目流盼,笑道:「明天我們能上岸麼?」

休看看天空道:「依北極星所指方位,我們應該離法國海岸不遠了。如果天公作美,不再起風暴,相信明天就能上岸。」

麥姬睏倦地側了側身,道:「我想睡會。」見休一臉緊張的神色,不由巧笑倩兮:「我是真困了。你也累了,不如睡一會養養神也好。」

休搖頭道:「被你嚇怕了,我得看著你。你睡吧。」

麥姬淺淺一笑,說不出的安心,合上眼簾,片刻間呼吸便勻稱起來。休便那麼緊緊擁著她,靜靜望著她的睡顏,眸中湧起一片溫柔。那一刻,胸中再無紛爭,雜念全消,卻原來幸福是如此簡單,真實,就在手中。

初晨的陽光在海水的簇擁下破浪而出,橙紅的光暈鍍在相互依偎的兩個人身上,將他們的輪廓融為了一體。碧波萬頃的平靜海面上,潮濕的風有微鹹的味道,一條細長的線漸漸呈現在視野中,海面上幾個輕捷的影子滑過,同時傳來海鳥清脆的啾鳴聲,是如此美麗的早晨。

休輕吻麥姬的額頭,柔聲道:「麥姬,醒醒,我們到了。」

輕輕張開秀眸,嘴角化開一朵淺笑,輕舒玉臂,便似自雲衾羅帳初醒般道:「就到了麼?」竟隱含惆悵的意思。

休訝道:「你不想上岸麼?」

嬌柔一笑:「要我拿十年命換昨日一晚,也無不可。怎麼竟這麼快便過了。」見休眸中波瀾起伏,輕執了他的手道:「上了岸,你不又得面對那些凶險了麼?海洋雖險,畢竟仍給人留一線生機,但人心,卻險過海洋啊!」閉目無語。

休微微笑著:「老天已不欠我什麼。從今天開始,我不是為自己活著,而是為我所愛的人。再也沒人能輕易拿走我的命。我不會讓她再傷心流淚了。」

麥姬嬌軀輕顫,柔聲道:「記住你今天所說的話。」

休以手指天道:「若有違此誓,天誅地滅。」

麥姬忙掩住他的唇:「發什麼誓?好嚴重的。」

休笑道:「那你是不想我負責了?」

麥姬道:「負什麼責?我……」忽然狠狠白了他一眼,霞生雙暈,嗔道:「快下去推船上岸,否則要漂過了!」

休哈哈一笑,躍入海裡,推著小船向陸地游去。

上得岸來,遠方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林木,也不知究竟是法國哪一段海岸。休便扶著麥姬向樹林行去,兩人都是疲累交加,又饑又渴,那片林中當有泉流之類。

入得林中,走不多遠,便聞淙淙水聲,兩人相視一笑,加快了腳步,穿過一片疏木,眼前豁然開朗,一片雪白,竟是繁花遍野,彩蝶翩飛,白色蒲公英在風中悠然飄浮,朵朵片片,一條溪流橫過這萬花叢中,兩人呼吸頓止。

麥姬歡然笑道:「此間竟有這般仙境!」拉著休在花叢間漫步,採擷花朵。兩人一時間竟都忘了渾身的疲累。

休見她滿手握的都是百合,不覺笑道:「你喜歡百合?」

麥姬嫣然笑道:「百合清雅怡人,氣質不凡。」

休拊掌笑道:「不錯不錯。只有這般清雅的花,才堪配這般清雅的人。」

麥姬俏臉霞飛,低垂螓首向林間走去。休微笑之際,見淺溪中魚兒歡游,甚是肥美,雷藏錚然出鞘,銀光過處,已刺起兩條魚來。便拾了些柴火,就在溪邊燒烤起來。不多時,鮮美的香味已然在林中繚繞。

麥姬聞到香味,走到溪邊在休身旁坐下,吸吸鼻子道:「好香呀!好餓呀!」

休啞然失笑:「就好了。」說著翻動一條烤魚,笑道:「好了好了,可以吃了。」遞過那條烤得金黃的魚給麥姬,看她迫不及待地接過便欲大嚼,忙又笑道:「慢點,讒貓,小心燙!」

話音未落,便見她張嘴吐出一口魚肉,吐著舌頭叫:「好燙好燙!」不覺大笑。

笑容正暢時,忽見麥姬丟了手中的魚,向自己撲來,秀眸中閃現驚恐之色。那一刻,他心中有一股強烈的恐懼感潮湧而至,在身體被麥姬撲得向後傾倒之際,雷藏連鞘躍起。但,一道氣流已自他面門上方寸許處疾奔而過,迅快得令人難以置信,擦過雷藏的邊緣,生生插入麥姬前胸。是一支箭。

她的眼睛,在剎那間睜得老大,看著休的眼神中掠過一道光華,是疼惜,遺憾,不甘,便向後傾倒。

休的心,霎時間被前所未有的驚懼包圍。那箭,那箭,竟射中了她,他竟沒能擋住那箭!一縷血霧,輕柔地蒙上面孔。眼睜睜看著她眸中最後一絲光彩泯滅,心好似片片碎裂!竟不顧那凌厲之極的偷襲,一躍而起,向麥姬撲去。

「麥姬!」聲音已破碎。麥姬,別走,留下來,留下來呀!

他緊緊地抱著她,滿手都是她的鮮血,她雙眸緊閉,百合花散落一地,雪白的花瓣染上點點猩紅。

「不!」他仰天悲嘯。不,一定要救你,一定要救你,回來……

一個黑影自林中步出,冰冷的目光凝注在他身上,冷笑著:「是你害死了麥姬。你要為她償命。她竟會愛你,枉費了弗朗德爾伯爵對她的一片深情,到頭來還要為你賠上性命。真是何苦來由?你想跟她在一起,只有等下輩子你真的變成男人再說了!哈哈哈哈……」

休緊盯著那個黑暗的影子,眼眸中跳動著仇恨的烈焰,咬牙道:「拉赫,納命來!」

雷藏似蛟龍出海,挾著仇恨的狂飆電射而去。拉赫的彎刀也在剎那間飛出刀鞘,筆直迎向雷藏。

「錚」地一聲巨響震盪耳鼓,兩人都被震得後退一步。

拉赫嘿然冷笑:「今天你決不會再有好運了!」他的彎刀冷光冽然,與雷藏硬拚一記,竟然毫髮無損,可見上次吃了大虧之後,他已尋覓到一把堪與雷藏匹敵的寶刃。

休咬牙道:「今日我不殺你,誓不為人!」

拉赫冷笑道:「要殺我,你還不夠斤兩。去跟麥姬陪葬吧!你們要在一起,我索性就成全你們!」向地上啐了一口,彎刀閃電劃出。

密集的金鐵交鳴之聲連綿不絕,休一上來就著著搶攻,對拉赫的刀仿如視而不見,招招都是狠辣之極的殺著,若平地驚雷追風逐電,置自身生死於不顧,完全是亡命打法,逼得拉赫險象環生。

拉赫嘴上雖說得輕蔑,但以休今日的刀法,已可與他平分秋色,何況此刻是拼了命的強攻,務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取他項上人頭,為麥姬報仇,又豈能輕易抵擋?在左支右絀地化解了休幾招雷霆萬鈞的殺著之後,他的凶悍性子亦被激了起來,猛然一聲怒吼,竟以雙手持刀硬架休的一刀旋身下劈。

雷藏以千鈞重壓從天而降,刀風凜冽至極,直斬拉赫頭顱。拉赫雙手持刀仍抵擋不住這包含休全身勁氣驚天動地的一刀,被劈得騰騰騰地向後連退三步。刀氣狂飆,雷藏繼續下壓,拉赫竟拼著左肩血濺,生生以肩頭頂住彎刀擋了這一刀。轉瞬間彎刀銀光暴漲,亦以強硬刀招與休對撞!

兩人都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刀光交錯之間,鮮血四濺!只看誰更能持久,能夠更快地擊中對方的要害。

空谷幽蘭之所,一時間竟成了刀光劍影的血光之地。

亡命的決戰。

一個冷冽的微笑在拉赫嘴邊牽動,鷹鷙般的眼中滑過一抹得色。雙刀交擊之際,彎刀將雷藏蕩往一旁,銀弧的刀光電射至休的前胸,斷無避過的道理。

彎刀及身的剎那,休的眸中寒芒暴射,雷藏脫手以決無可能的弧度飛旋而回。

彎刀破衣而入,拉赫道:「這次你還不死?……」眸中忽驚現難以置信之色。他眼光一轉之際,雪白的刀光已近在咫尺!

只聞喀地一聲響,雷藏寒光掠過,拉赫的頭顱應刀拋飛,鮮血嗤地從頸中標出,頭顱在地上滾動數周,猙獰的眼睛睜得銅鈴般大小,瘦長的身軀兀自矗立著,似臨死也不相信自己竟會敗在他人手下。休亦向後跌退,前胸一片血染,猛然張口噴出一口鮮血。雷藏去勢未衰,噗地插如百花叢中,顫動不已。

休劇烈喘息,自懷中掏出伊麗莎白所贈火槍,見精鋼的槍柄已被砍碎,整個槍身亦完全變了形,可見拉赫這一刀的威力。若非此槍,此刻兩人已是同歸於盡。

休強壓下在喉間滾動的血腥氣息,疾奔向麥姬,抱起她向林外飛奔。

出得林來,遠處塵土飛揚,蹄聲隱隱,正有大隊人馬趕來。休抱著麥姬向那個方向捨命飛奔,顫聲道:「堅持住,麥姬,堅持住!」

塵頭處,赫然是威廉與摩根二人。原來摩根等回到法國後,帶回了休的死訊,全軍皆哀,但唯有珍妮無論如何不肯相信他會就這麼死了,命令全軍沿海搜索,務要找到他的蹤跡。此刻二人見休懷抱一人,渾身鮮血淋漓,神情淒苦,還來不及驚喜,都是大駭,慌忙勒定馬匹,跳下來迎了上去。

「醫生!醫生在哪裡?!」休幾乎是狂亂地叫道。

「伯爵,這是怎麼回事?麥姬怎麼了?」威廉和摩根齊聲問道。

「醫生!馬上叫醫生來!麥姬,你不能死!」

威廉急忙道:「營地在東面,醫生就在那裡!」

休再不言語,抱著麥姬飛身上了一匹馬,疾馳而去。威廉等急忙跟隨。

進了營地,休策馬直趨繡有紅十字的帳篷,急令:「醫生,快救救她!」

喧鬧聲中,醫護人員急忙將麥姬抬進了帳篷,休被擋在帳外,焦灼地徘徊。麥姬,你千萬不能有事,千萬……心中竟是說不出地慌亂無措。

一抬眼間,只見一張消瘦的清麗容顏,秀眸中淚光盈盈,正是珍妮。不由驚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終於把麥姬救回來了麼?」語聲中隱含傷痛。

原來法國大勝之後,她聽聞休前往英國營救麥姬,心中淒苦,又放心不下,無論如何要與攝政王菲力浦一道前來,菲力浦拗不過她,只得帶了她來。這些天正自擔驚受怕,玉容憔悴。摩根等無功而返,道休已遇難,她傷痛之餘卻決不相信他會就這樣死去,要威廉等去海邊尋覓,不想竟看到眼前一幕。他果然沒有死,她又驚又喜,但看他為麥姬如此心神大亂,顯是真情流露,又不覺更是淒苦。

「她受了重傷……」休的聲音抖顫著強自壓抑,已近嘶啞。

「她會死麼?如果她死了,你會怎麼樣?」聲音冰冷。

休猛然抬頭看著她,她的大眼睛裡閃著寒光,忽然間竟似陌生人般。

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心痛苦地皺縮起來,一片冰涼。她快要死了,而她,竟也變了……他的拳緊緊握了起來,指節發白。蒼天,為何這麼殘酷!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看見那枚指環,冷笑了起來,轉身走開。

帳篷的帷幕掀了起來,幾個醫生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啞聲道:「對不起,伯爵……」

休渾身劇震,疾衝進帳內,一幅被單蓋住了麥姬的身軀。休的雙手顫動著掀開了被單的一角,露出麥姬的臉,雪白的皮膚晶瑩剔透,眼睫濃密捲翹,美麗如昔,容色平靜,宛如睡顏,何似死亡?他指尖顫抖著搭上她的手腕,卻再也感覺不到脈搏的跳動。她真的死了,真的死了。死了。他滿心淒惶,倒退著,忽然轉身衝出了帳篷,飛身躍上一匹馬,亡命地抽打著奔出了營地。

「伯爵!」摩根叫道,便欲上馬追去。

「回來!誰都不准去追!」珍妮冷冷道,轉身走進麥姬所在的帳篷。

休策馬狂奔至那片林中,在花叢間倒撞下馬。天空白亮刺目,沒有一絲雲彩。溪流仍靜靜地流淌,花兒仍開得絢麗,蝴蝶仍飛得翩然,空谷幽幽,芳草萋萋。但在休的眼中,一切都失去了顏色。若無你的世界,何處還有鳥語花香?原來,心死的感覺是這般痛入骨髓!

他跌跌撞撞地來到那堆尚有餘溫的灰燼處,但見滿地的殘花。顫抖著撿起一朵帶血的百合,放到唇邊親吻,溫熱的血順著唇邊汩汩而出,染紅了整個花朵,滴落在戴著指環的手上,他卻毫無所覺。

「麥姬,麥姬……」他喃喃道,緩緩從中指上摘下指環,再戴在了無名指上。

「麥姬,你說永遠不再離開的,為什麼不守承諾……」

「麥姬,我說不再讓你哭泣,為什麼不給我機會……」

「麥姬,這世界只有你最珍貴,只有你才明白我的孤獨……」

「麥姬,你救了我那麼多次,為什麼我不能救你?」

「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總要奪去我最珍貴的東西?如果一切都是天數,如果我不該愛她,為何要讓我們相逢,為何要設下這麼多苦難考驗了我們,又要把她奪走?如果是我犯下太多殺孽,應該受懲罰的是我,為何要降罪於她?她冰清玉潔,懸壺濟世,心地仁慈,為何要受這樣的苦楚?」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他仰望蒼天,悲嘯不已。

「你把她還給我!還給我!你要懲罰我,把所有的罪責都加到我身上吧!只求你讓她活過來!讓她活過來……」他捶打著地面,花的刺扎得兩手鮮血淋漓。

風無言地吹拂,百花搖曳著,並不回答。漫山遍野的驚世燦爛中,只有這個孤獨的影子踟躇著,仿如迷途,戀棧不去。

黃昏,摩根衝進了樹林,見休坐在溪邊,面如死灰,急上前拉起他道:「伯爵,快回去!公主要燒了麥姬小姐的遺體!」

休的眸中寒芒一閃,一躍而起,當先掠了出去。

到得營地,只見中央一堆火焰燒得沖天而起,濃煙滾滾,隨風飄來一陣焦臭。外面圍了許多人,正在竊竊私語:「可憐麥姬小姐,竟就這麼去了……」

「本來國色天香,也難免灰飛煙滅!公主也太狠心了……」

休只覺天地彷彿在面前崩塌,心已痛到麻木,猛地策馬衝進人群,來到火堆前時,已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眼前一黑,從馬上栽了下來。

威廉急忙將他接住,淒然道:「伯爵……」

休睜開眼睛,慘然道:「為什麼?為什麼?珍妮在哪裡?」

威廉猶疑間指向中央的帳篷:「公主和攝政王在一起。伯爵,您要幹什麼?」

休已掙開他的胳膊,向那個帳篷蹣跚而去。

珍妮伏在菲力浦的懷中嚶嚶啜泣,菲力浦正竭力安慰,忽見休神色陰狠地闖入,不覺驚道:「休,你回來了……」

珍妮聞言立即收止了哭聲,臉寒如冰,面向休端坐著道:「你肯回來了麼?」

休眸中閃著冰焰也似的光,森然道:「你為什麼要燒麥姬的遺體?」

珍妮冷然道:「人已經死了,還留著遺體做什麼?燒了乾淨!」

休的面龐泛起一片殷紅,雙手緊握著顫抖不已。

「你想怎麼樣?殺了我?果然是對紅顏知己情深義重的歐伯爵啊!」珍妮譏誚地道。

休的喉間一甜,一口鮮血湧了上來,強自忍著,慘笑道:「你好,你好……」斷然回身而去,出了帳幕,猛地張口再噴出一口鮮血。

珍妮的臉上滑落一串珠淚。

那日後,休將麥姬的骨灰埋葬在那片林中,自己便在她墓旁結廬而居,再不過問英法和談之事。

過不了兩日,威廉急急來到林外,徘徊一刻,終於舉步進了林中。但見百花叢中,立著一個瘦削的身影,從側面看去,只兩日不見,竟已形銷骨立。他正採擷百合,手中已捧了一大束,忽而彎腰劇烈地咳嗽起來。威廉走近數步,不覺大吃一驚。他手中那束百合,雪白的花瓣上竟是點點殷紅!

威廉心下惻然,悄然走近他身邊,輕聲道:「伯爵。」

休並未回身,仍舊采著百合,淡然道:「你來了。」

威廉急跨幾步到了他面前道:「伯爵,你一直在吐血。還是回營地去吧,醫生可以……」

休淡淡地打斷了他:「不礙事。還有事麼?」不待他回答,已走了開去。

威廉欲言又止,見他漸行漸遠,終於道:「夏爾公爵擅自在巴黎宣佈繼承王位。費奧多以身殉職,巴黎龍騎兵盡入夏爾公爵掌握,重山家族在南方公然支持他謀朝篡位,南方幾省也已落入他手中。他還將王后陛下軟禁在宮內,以脅迫攝政王就範。英國人借口法國政局未穩,王權旁落,拒絕與我們繼續和談,並聲稱將支持巴黎。現在肯支持攝政王的只有北方諸省,但北方剛剛才從戰亂中擺脫出來,元氣耗損極大。我們現在的局勢……很不利。伯爵!只有您才可以力挽狂瀾!」

休的腳步停在當地,佇立良久,緩緩行至麥姬墓旁,將那束百合放在墓前,唇邊露出一個溫柔已極的笑容,柔聲道:「麥姬,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做完這件事,我們將永不再分離,等著我。」

再回過身來時,眸中神光電射,沉聲道:「走吧!」當先大踏步而去。

法國境內烽煙再起。休在北方匯聚各路勤王兵馬,揮師南下,以極其慘重的代價,連克三座重鎮,終於突破路易布在北方的封鎖線,長驅直下,進駐要塞奧爾良,扼守南北交通要道,使巴黎與南方諸省隔絕開來,成為一座孤城。

莽莽原野上,遙望巴黎的城郭,休以手絹掩口劇咳著,喘一口氣向威廉道:「這將是最後一戰。」揚鞭策馬而去。

威廉暗歎了一口氣,急忙策騎跟上。

隨風飄舞的白手絹,落在黃沙飛揚的地面,幾灘鮮紅的痕跡觸目驚心。


巴黎龍騎兵雖然落入路易掌握中,但他們仍對休忠心耿耿,休的大軍剛在巴黎城外駐紮,便有數人暗中潛出城來通風報信。皮埃爾正是領頭之人,這個小子在休的提攜下,已經能夠獨當一面,在費奧多殉職後,便是他暗中組織舊部,假意屈服,以待休歸來再共謀大事。

這刻在營帳中與摩根等兄弟相見,無不激動得熱淚盈眶。

皮埃爾道:「巴黎城牆雖然堅固,但現在城內人心離散,我們此戰必勝。關鍵只在於如何將損失減至最低。」

休讚賞地看了他一眼,點頭道:「皮埃爾說得不錯,我們的目的,本來不在於戰爭,能讓他們不戰而降就是最好。」說到此處,話鋒一轉:「王后陛下被囚於何處?」

皮埃爾恭敬答道:「仍是在王后寢宮,只是現在那裡戒備森嚴,守衛全是夏爾公爵的親信,我們都靠近不得。只輾轉打聽到王后現在身體狀態每況愈下,只怕沒有多少時日了……」

休沉吟片晌,斷然道:「必須救出王后。夏爾公爵的所作所為,她是最清楚的。若由她向全國昭告其罪狀,當可使南方諸省臣服,免去戰禍之危,那時攝政王也可名正言順地登上王位。」

眾人齊聲稱是。

商議良久,定下行動計劃,皮埃爾等仍潛回城去。休打發了眾人出去,乃獨坐帳中,想起前塵往事,恩怨紛擾,都將在今朝一一解決,不由黯然歎息。

忽聞一低柔的女聲:「到了巴黎,你將何去何從?」暗藏無限幽怨。

休暗歎一聲,回過身來,正見珍妮嬌弱的身影立在帳門,自那日以來,這尚是他們首次見面。她一雙美目中歡樂之光蕩然無存,淒迷無依,楚楚可憐。

見了那眼神,恍然間似若見到麥姬的眼睛,就像在戰場上從他心中疾掠過的那幅畫面。休的心中猛然一痛,旋湧起萬千感傷,站起來向她走去,輕輕將她攬入懷中。

珍妮的淚早已流了滿面。淒然道:「你對麥姬畢竟不同,對不對?她既已死了,再沒人能取代她在你心中的地位,對不對?」

休心中酸澀已極,顫聲道:「是我對不起你,珍妮……忘了我,忘了我……」

珍妮用盡全力地抱緊他,哭道:「愛上一個人若可以這樣輕易就忘記,請你教我該怎麼做!教我!你不是也忘不了嗎?為什麼要我忘記?休,你太不公平,為什麼你們可以相愛,卻不給我機會?為什麼?」

「因為……蝴蝶的外表雖然美麗,但你卻不知道它本來的樣子是多麼醜陋。你不知道我本來的樣子……是不值得,你愛的……」休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不值得我愛?為什麼?麥姬可以那麼愛你,她那麼聰明,如果你是不值得人愛的,為什麼她還會為你而死?」

休黯然道:「她一點也不聰明,她太傻了。愛上我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錯,所以她賠上了自己的性命。珍妮,你要走的路還很長,不要犯和她一樣的錯。威廉一直深愛著你,你應該給他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我給人的痛苦太多,這裡已經不是我可以久留的地方。你問我何去何從,或者,我會回到我原來的地方……」

說完扳開珍妮的手臂,悄然走入了帳外的黑暗中。

巴黎,王后寢宮。

數條黑影攀援過高牆,悄無聲息地落在院中,迅速分散開去。院中守衛被一一制服,來不及發出一點聲音,足見這些人行動的迅捷和身手的矯健。

幾條黑影聚集在寢宮門外,休壓低了聲音道:「寢宮內有密道通向宮外,你們務必在一刻鐘內趕到城牆,否則很可能功虧一簣。進去之後,所有守衛,格殺勿論。去吧!」

破門而入時,屋內守衛猝不及防下被殺了個手忙腳亂,竟無一人來得及拉響警鈴。休雷藏青光過處,三個守衛甚至連哼都沒哼一聲便頹然倒地。摩根、皮埃爾等亦各自解決兩名守衛,霎時間樓下守衛已無一人倖存。

樓上幾名守衛才剛來得及轉過來查看動靜,休已箭步標上樓梯,雷藏泛起匹練也似一道白光倒掛而上,頓時又再解決三人。最後一人眼見情勢不對,急向後退卻,同時一隻手已伸向警鈴的拉繩。雷藏脫手飛出,直摜入那人胸口,直沒至柄,將他釘在了牆上,那只欲拉響警鈴的手亦頹然垂落。

摩根等已打開二樓王后房間的門,房間內只有一名侍女,被嚇得面無人色,被皮埃爾捂著嘴巴拖到一邊打暈了。安德雷娜王后正躺在床上,滿臉病容,憔悴不堪,靜靜看著闖入的幾個人,並不言語。

休疾趨至王后床前,低聲道:「王后陛下,請恕臣等救駕來遲之罪。」

安德雷娜王后待看清他的面貌,喟然歎道:「你們來做什麼?我已是將死之人,還談什麼救不救的。你們快走吧,晚了就走不了了。」言下之意,竟是不願離開。

休沉聲道:「王后被奸人所害,用催眠術控制您的神智,在國王陛下的酒中下毒,以至陛下英年早逝。罪不在您,在那些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若您仍然繼續被他們利用,才是真的辜負了陛下對您的一片深情。」

安德雷娜王后震駭欲絕:「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當初看見國王陛下的遺體,我已在懷疑,是否陛下親近之人所為。因為陛下的表情極度悲痛,似有極大隱情不能道出。後來我曾夜探王宮,在您所吃的點心中,也就是傑奎琳伯爵夫人所送的那些,查出有致幻劑的成分。而她曾對我使用催眠術。我又聽珍妮提起,陛下亡故後您一直屢屢自責,病重難愈。這些情況串聯到一起,我就肯定,您一定有莫大的苦衷。剛才一試,果然證實了我的猜測。現在您就更有必要跟我們出宮,向天下昭示陛下遇害的真相。方今天下大亂,戰禍連連,法國已經危在旦夕,您不能再猶豫,夏爾公爵弒父篡位,只有您能夠證明他的罪行,將這場內亂平息!」

安德雷娜王后淚流不已,緩緩點頭。

摩根與皮埃爾急忙上前將她扶起,休在床旁的一幅畫後按下機關,一道暗門悄然打開,休命令道:「你們護送王后出去。我還有事要辦,不必等我。」

摩根等遵令而去。休等待片刻,方從窗中穿越而出,隱沒在宮外的樹影間。

路易寢宮外,只見燈火仍亮著,想必大軍圍城,他也不得安寢。休深吸了一口氣,從暗影中走了出來,直趨宮門。

守衛大聲叱喝查問,休已走出暗影,凝立在門前巋如山嶽。那些守衛見到他的面容,皆大驚失色:「是歐伯爵!」

一人聞聲而出,正是沙利文,見到休,亦是大驚。

休淡然道:「我要見安東尼。」

沙利文收攝震驚之情,命令守衛不得騷動,嚴加把守後,領著休進了大門。

「殿下說您一定會來見他。只是沒想到您竟來得這麼快。」沙利文邊走邊道。

「是嗎?他不是欲除我而後快嗎,竟還有臉見我?」

「您見到他自會明白。」沙利文打開一扇門,躬身告退。

休舉步而入,這個房間正是路易的書房。

路易佇立在窗前,目光遙望著窗外,似要看穿那片黑暗。輕聲道:「我知道你已救走了母后,現在是來殺我麼?」

休停在他身後,隔著書桌道:「你既然知道我要來,為何不設下埋伏,反而讓我這麼輕易地就救走了王后,之前你不是還派了拉赫幾次三番地欲置我於死地麼?」

路易苦笑道:「我何嘗願意與你為敵?要殺你,我心中亦很痛苦,你知道嗎?我多希望你是跟我站在一邊的,我唯一的知己和朋友,可是你卻要像他們一樣來反對我!」

緩緩又道:「棋局在進行中,酣戰未果的時候,當然應該全力以赴地去爭取勝利,不論什麼樣的手段,我都在所不惜地使用。相信你也會明白,這亦是我對唯一可配為我對手的你的尊重。可是既然你已經來到了這裡,勝負已分,我敗得心服口服,還有什麼必要,再讓你流血呢?我只不過希望你明白,不論什麼時候,不論我是否要殺你,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休怔然片晌,方道:「你倒是把政治和友誼分得很開。」

路易笑道:「你不是也把這兩樣東西分得很開麼?如果你不是還看重我們之間的情誼,相信你現在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站在這裡跟我敘舊了。我沒有看錯你,休。」伸出手來握住他的手,緊得如同再不會放開。

休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聲音轉冷:「可你卻做了一件讓我無法原諒的事。」

路易的眸中泛起苦澀之情,道:「對麥姬的死,我很抱歉。你……真的愛她嗎?」

休凝望夜空,深湛的眸中泛起劇烈的痛:「人為何總是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是的,我愛她。她之於我,正如路易絲之於你,一樣重要。」

路易渾身一震,勉強笑道:「原來你……真的愛她……」黯然無語。

休歎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安東尼,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路易深吸一口氣,直視著休道:「慾望。人的慾望是個無底洞。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是有莫大的吸引力,吸引著人去犯罪。既然我得不到愛情,我就要得到權力,否則我這一生將空虛度過,毫無價值。我知道你會說我自私。可你知道嗎,這世界對我有多麼不公平。憑什麼一個平庸無能的人,生下來就是皇太子?憑什麼毫不過問我的意願,就決定我的一生,甚至連我自己的妻子,也沒有權力選擇?」

休沉聲道:「一年前,你已經萌生了奪取權力的想法是嗎?你跟亞歷山大的第一次正式會面,你們大概已經達成協議了吧?陰謀刺殺是假,遮掩你們之間的關係才是真。包庇刺客的是你,向霍夫曼通風報信的也是你,暗中豢養疫鼠的更是你!我有沒有說錯,我,有沒有,看錯了你……?」說到最後,已是字字艱澀。是啊,我有沒有看錯你?若是一開始,我已經錯看了你,還不自覺的逃避這可怕的事實,釀成今天這生靈塗炭的慘禍,我,又還有何顏面去面對那些熱血激揚戰士的忠魂,面對泉下父親的亡靈,面對麥姬的如海深情!我,情何以堪……

路易澀然道:「我不能否認自己做過的事情。如果當時,我知道一些真相,或許,這一切再也不會發生。但……錯恨難返。我只是,不能夠忍受沒有路易絲的日子!」

休的臉倏然蒼白,再無血色,眸中是墳墓一般的死寂。

路易仍夢囈般道:「我見了她,再也無法從痛苦中平復。因為我知道我永遠也得不到她。為什麼會這樣?沒有權力,無法決定自己的道路,甚至無法表白唯一的愛情。而上天還覺得不滿足,還要從世間奪走我唯一深愛的人。我無法再忍受。」

「休,你知道這是什麼痛苦嗎?就算我有統治全世界的權力,我愛的人,也不能回到我的身邊了。」

他霍然回身,眼神狂熱地凝視休的雙眼:「我早已對你說過,我感到路易絲仍在某個地方看著我。如果,她真的還活著,她會願意看著我平庸地度過這一生,還是看到我成為一個偉大的國王?」

休的眸中異光掠過,平靜地道:「如果她活著,她願意看到你平淡卻幸福地過完一生。你是否知道,上天並未薄待你。你的未婚妻,伊麗莎白公主,長得和十八歲時的路易絲一模一樣。而且她聰明善良,絲毫不遜於路易絲。如果你娶了她,一定會幸福的。」

路易身軀微震,旋苦笑道:「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又如何?比她聰明又如何?我愛的是路易絲,沒有人可以取代她。我見過伊麗莎白的畫像,那時她才十四歲,可是已經出落得十分美麗了,眉目間依稀可見路易絲的影子。我不是不吃驚的,甚至想過這是否上帝對我的補償?可是,她終究不是她呀!」

「我愛的是路易絲,只是路易絲。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也不管她是否還愛我,我這一生,所愛的人,只有她。」

他灼熱的眼神深深地凝望進休的眸中,休禁不住渾身一顫。

「你說過,路易絲也愛著我。你知道,這對我來說,是多麼大的幸福。她愛我,我決不可以讓她失望。我要法國的一切都屬於她!告訴我,我的努力沒有白費,告訴我,她還愛著我。」

休望著他的眼睛,藍得醉人,充盈著希望的光,緩緩道:「不,我想她會對今天的你感到失望。她不可能再愛這樣的你了。」

路易的眼睛驀然失去了神采:「為什麼?難道我不夠愛她嗎?難道我為她做的一切還不夠多嗎?」

休移開了目光,低沉地道:「你對她的愛毀了自己,毀了家國。你的愛,是烈火,燒掉了擋在你面前的一切,甚至,你至親的人。這已不能叫做愛。這是自私。在天堂中安眠的路易絲,所愛的是以前那個吟著〈白鳥之死〉的癡情少年,是那個甘願為愛殉身的天使,她,是不會再愛這樣自私的你了。」

「我可以為她而死!就算不能生在一起,我寧可死在她懷中!」路易悲切地叫道。

「晚了,太晚了。破碎的聖像不可能再拼得回去,墮落的天使失去了翅膀,不可能再飛回天堂。」休痛心地閉上了眼睛,轉過身去。

「路易絲!」

休渾身劇震,腳步再也邁不出去。

「路易絲,」路易輕喚道,「讓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別再用面具對我說話。你真的忍心嗎,看我這樣痛苦,還不肯揭開那面具讓我看看你的真心麼?」

休的身軀微微地顫抖著。為何,到了此時,你仍要逼我?

「路易絲,無論你說我怎樣自私,你無法否決我對你的愛。或許我是錯了,但,你難道不可以給我一個機會,滿足我最後的要求麼?」

「就算你不再愛我,為了你已經死去的愛,做一番祈禱吧。你的祈禱,會讓他的身心蕩盡塵埃,天使就算不能回到天堂,至少也不會淪入地獄。」

「為我祈禱吧,路易絲!」

休顫抖著回過身來,赫然見到那一襲白紗的禮服。夢幻般的存在,那遠逝的一幕幕飛速掠過腦海,心中一直牽扯疼痛之處忽然消失了感覺。呵,終於,放下了麼?……

「穿上它吧。讓我回到一生中最聖潔的時刻,讓我再做一次那個美麗的夢,穿上它吧……」路易輕聲地請求。

休凝立半晌,眼眸望著那件禮服,異光變幻,終於腳步沉沉地移向那件禮服,無比艱澀顫抖地拿起了它,進了旁邊小廳的門。

路易激動地看著這一幕,雙頰酡紅,藍眼睛裡閃爍著璀璨的光芒,端起桌上的一杯紅酒,一飲而盡。

白紗輕盈地拖曳著,烏黑的發在燈燭的輝映下閃耀出五色的光暈,平滑如鏡的額下,是睿智深邃的眼,如深海一般蘊藏萬千波瀾,微抿的唇,薄施嫣紅,溫潤如玉,眉宇間,身段中,嶄露絕代風華。

路易微微地笑了:「是如此醉人的你。我總算,沒有白等……」眉頭微皺,笑得很歡暢:「路易絲,我總算,看到你的真容了……上帝再也不虧欠我……」忽然身子一歪,從椅子上摔落在地,嘴角沁出一絲血絲。

「安東尼!」休急將他扶起。

他的唇邊不斷地沁出血來,斷續道:「敗在你手中,我心甘情願。能死在你的懷裡,我,也再也沒有,遺憾……一切將如你所願,巴黎將不會有戰爭……他們將會有個仁慈的國王,菲力浦……」

顫抖著握住她的手,笑著:「原諒我吧,我一生追尋的,我的愛。雖然我給你製造了痛苦……可是,我還是要企求你的原諒,否則,來世我也不會心安……只要我得到,你的一滴……淚,就算,你原諒了我,好……嗎?」

她注視著他的眼眸沉浸在深深的哀傷中,雙唇抖顫著無言以對。

他望著她的眼睛,似看到多年前的時光,眸中煥發出光彩,輕聲吟道:「你若是這世間唯一……唯一能傷我的射手……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歲月……所不能忘的歡樂和悲傷……就好像是最後一朵雲彩……隱沒在那無垠澄藍的天空……那麼……讓我死在你的手下……就好像是……終於能……死在你的懷裡……」

他的手悄然垂落,眼睛裡最後一絲企盼的光,漸漸熄滅。

休的眸中滑落一滴淚,落在他臉上,那一刻,他眼裡燃起熊熊的火焰,唇邊露出一個微笑,閉上了眼睛。

窗外傳來一陣喧嘩,人聲、蹄聲,雜亂著,混亂著,撕扯著。室內,卻如天國一般安寧。

大門砰然洞開。菲力浦和珍妮看著室內的情景,都震驚得呆在當地。

休站了起來,向他們走去,忽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天黑了麼,為什麼不點燈?」

守護在休身旁的珍妮震驚地看著她,大睜著眼睛,卻在問為什麼不點燈。

她的神情,很平靜,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彷彿只是剛剛睡醒過來。

珍妮的淚洶湧而出:「蝴蝶本來的樣子,就是這樣的?那也很美啊!為什麼不可以讓人愛?」

休的神情滯住了,低歎道:「因為它是吸食花草汁液的昆蟲,被它吸食過的花草,都會枯萎,死亡。所以不可以愛它。」

「為什麼要把自己比作蝴蝶,你並不是!」

「我比蝴蝶更致命。麥姬死了,安東尼也死了,因我而死的人,數也數不清。我騙了你,你應該恨我。你不可以愛我,不可以愛一個兇手。」

珍妮哭著:「麥姬可以愛你,我為什麼不可以?」

休大笑起來:「讓我告訴你原因!你不可以,因為我是女人,我跟你是一樣的女人呀!你拿什麼愛我?你又要我拿什麼愛你?你應該恨我!我毀了你的夢,毀了你的哥哥,他是被我害死的呀!我一直在利用你,從一開始接近你,我就沒安好心!你簡直太可笑了,對一個害得你這麼慘的人說愛她!你太幼稚了,太幼稚了,就算我是男人,我也不會愛你的。你走吧,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珍妮難以置信地瞪著她,眼睛裡漸漸有憤怒的火焰燃燒。

她還在笑著,大笑著,笑得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了腰,還在笑,笑得眼淚都湧了出來。

「好吧。我恨你。恨你一輩子。我詛咒你永遠找不回心愛的人,就這樣在黑暗中孤獨地度過殘生!」珍妮冷冰冰地說完了這句話,不顧而去。

休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似是抵受不住這句話的寒冷。她漸漸停止了笑,直起了背脊,淡淡道:「就這樣了麼?沒有光的世界……不會太久的,不用害怕。」說完微笑了。她雪白的裙裾上是一片猩紅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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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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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大結局

菲力浦在房間裡來回地踱著,再一次道:「為什麼你就不能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呢,路易絲?只有這樣,我才可以救你呀。欺君之罪,說大不大,說小亦不小。關鍵是,你鋒芒太露,招人之嫉,我已經削了你的爵位,他們還嫌不夠,非要置你於死地!可是叫我怎能忍心對你下手……」

休打斷了他:「陛下,我能為您做的事已經都做完了,請不要要求我無法做到的事。如果您這是憐憫,那請收回。我現在唯一所能保留的只有驕傲了,您不該連這點東西也要拿走。我的確有罪,他們要我死,這點要求也合法合理,您就滿足他們好了。」

「你為法國立下的汗馬功勞,怎麼可以就這樣被抹殺?我……也需要你,繼續為這個國家效力。但是首先必須找到一個可以赦免你的理由,如果……是以王后的身份……那他們就會敢怒而不敢言。路易絲,保住性命才是要緊的啊!你想一想,現在大局初定,百廢待興,法國是多麼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

休神色冷清。這個國王,雖然懦弱,但在看了她的真容後,竟也無可挽回地陷入情沼了麼?如果以他以前那種惟利是圖的做法,只怕早就殺了她以平眾怒了。現在卻不惜在政局仍未穩時與滿朝文武相持,千方百計要保住她的性命,已經算是極為難得。但,這世上還有可信之人麼?無非利益至上,情若阻了利益,犧牲在所難免。如果她堅持不允,他,還是會殺了她吧?就像他曾說過的,誰要阻我的路,我就要誰死。那麼現在他說的這些話,還有什麼意思,在休看來,竟覺得荒謬而可笑。

「陛下,您要一個廢人做法國的王后?這豈不是貽笑大方。南方還未平定,重山家族仍是您的心腹大患。您需要的是能為您剿滅叛黨的力量,團結一致的朝廷;您需要的是秉公執法,讓所有人都臣服於您的威嚴。而我,將是您殺一儆百的範例。請聽從他們的勸諫,殺我,可以平息所有的爭論。而且,將一個功高震主,又招人嫉恨的人留在身邊,並不明智。」休淡淡回答。

若要他打消此念,非得從利益入手,敲山鎮虎才是正理。說到底,他所謂的情,若與王位相比,還是難以望其項背的吧。癡情如麥姬,路易在前,已經再無人能動她的心了。她生存下去的理由,已經隨這二人的相繼離去而湮滅了吧。

菲力浦怔了一刻,顯然被她說到痛處,卻仍未死心:「若不是你,今時今日我可能已經流亡到國外,更不要提可以坐上這個王位。我對你的忠誠,決無懷疑……」

「陛下,我只是順天意而為。如果天意選擇的是您的弟弟,我就會幫助他。您不需要對我懷有感激之情。」語氣冷淡而決絕。什麼國王,什麼權位,在她眼中,原不過齏粉。忠誠?她只是忠於自己的心。然而現在,她已經失去了需要忠誠的東西了。所以,也再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菲力浦注視她良久,她卓立於窗前,面對刺目的陽光睜著雙眼一瞬不瞬,面容冷漠平靜。雖然心有不甘,但以他九五之尊,又豈能輕易忍受被人拒絕之痛?歎道:「路易絲,這世界難道就真的沒有能使你留戀的東西了嗎?」

「世界在我的眼中已無光明。」

菲力浦默然片晌,忽然一股怒氣難遏,沉聲道:「你不能死。既然你有罪,就必須贖罪。你必須為我蕩平重山家族,為我營造一個太平盛世,確保我的江山千秋萬代。你做不到這些,就不可以死。」既然你有雄才大略,就不可以這樣輕易摧折,既然是還有用,就必須物盡其用。

休微笑了:「陛下,我已經不能為您帶兵了。您的要求,未免強人所難。不過……我可以答應您的要求,以我自己的方式完成它們。那時,無論您殺不殺我,請不要再留難我了。」

菲力浦震驚地看著她:「你說的是真的?」他以為這樣就能令她受辱,讓她屈服,卻不料,此人仍能篤定地答應下來。她究竟還能憑恃什麼?

「我將獻給您加洛林王朝的絕世寶藏。一個可以保證您的江山穩固,四海昇平的寶藏。重山家族是不會放過這個寶藏的,那時……我將讓他們同寶藏一起,臣服於您。」蒼白的唇淡淡吐出這驚世之語,仍是波瀾不興。

菲力浦的臉上泛起一片潮紅,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這個人,她面向著陽光,白衣飄然,全身隱隱散發著光芒,似乎即將從凡塵飛昇。她雖然雙目已盲,可是究竟還有什麼事是她做不到的?

這樣的人,原不是他可以留得住的。

喟然長歎:「好吧,我答應你。」

夕陽西下,奧維涅以北三十法裡處,一隊人馬停下紮營。

「公主殿下,明天我們就可以抵達風語城堡了。今晚請好生安歇吧。」

篝火旁,威廉替珍妮戴上風帽,又道:「外邊風大,回帳篷裡去吧。」

她沒有回答,目光一直凝聚在旁邊一頂沒有燈光的帳篷上。

「伯爵……路易絲她,沒有出來吃飯。這些天她都吃得很少。從麥姬死後,她一直在吐血,又不肯讓醫生診治……殿下……」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珍妮已站起身來向那個帳篷走去。威廉低歎一聲,癡癡望著珍妮的背影進了那個帳幕,黯然去了。

揭開帳幕,月光灑進帳內,那個人呼吸均勻,似乎已經熟睡。昔日瀟灑俊逸神采飛揚的一個人,現在卻面色蒼白如紙,神思倦怠,了無生機,蓋著的被單上點點殷紅,左手垂落在床沿,瘦得幾乎只剩下了骨頭。

珍妮走了進去,拉起她那隻手放回床上。正要蓋上被子,赫然見她手臂上那幾個粗大的齒痕。往事驀然湧上心頭,一陣心酸,已是泫然欲泣。

「我知道你醒著。」

她並不回答。

珍妮自顧自說了下去:「我也知道你在耗損自己的生命。你這次到風語城堡,想必沒有打算再活著出來。你說要回到你原來的地方,就是這個意思吧。在你出生的地方結束……你以為以後就可以見到她了?」

那個人還是睡著,沒有一絲表情,似乎是真的睡著了。

珍妮定定地看著她,眸中愛與恨糾纏不休,終於憤然道:「你見不到她。你活著見不到她,就算死了,你也別想見到她。我詛咒你,詛咒你們的靈魂永遠也無法相遇!」
說罷摔開她的手,向外衝去。猛然撞入一個鋼鐵般堅硬的懷抱!她抬頭一看,
月光從那人背面射來,依稀可見那人寬廣的額頭,高峻的鼻樑,和神光四溢的眸子,正冷冷地睨著她。

她嚇得倒退了一步,顫聲道:「你是誰?」

「公主,你未免也太狠毒了。」那人說著,冷郁無比,令人毛骨悚然。一雙手已向她伸來,速度奇快無比,她甚至來不及尖叫。

但在他的手剛剛觸及她的衣衫時,一股大力猛然從後方將她扯了過去。待到她驚魂未定地看清面前景象時,剛才還睡在床上的那個人已卓立在身前,將她完全擋在背後。

「賽門,你要找的人是我,放過他們。」

「她這樣詛咒我的女兒,詛咒你,你要我放過她?」賽門冷冷道。

「你若對她不利,我的刀就在這裡。你可以嘗試。」休亦針鋒相對。

「好個休!你敢對我無禮?我早就說過,如果麥姬有事,我是不會放過你的。你還敢阻止我?」

休淡淡道:「你要我的命,儘管拿去。但不能傷害他們。」

賽門輕蔑地道:「你已經瞎了。」

休聲色不動:「瞎了還是可以準確地砍斷你的手。甚至……更準。」話音未落,刀光乍起乍斂,桌上的一支蠟燭已被垂直地剖成了四半,散落開來。她雙目不能視物,但憑借超人靈敏的感官和記憶力,竟可準確把握身邊事物的位置,更在瞬間連出兩刀,將不過拇指粗細的蠟燭剖成均勻的四份,可謂神乎其技。

「哼!彫蟲小技。」賽門的眸中掠過一道異光,似有所忌憚,轉身去了。

休還刀入鞘,頭也不回地道:「別出來。我很快回來。」便即跟了出去。

珍妮怔怔望著她的背影,頹然跌坐在床上。

兩人一前一後在林中飛馳,到得一片空地,賽門倏然立定了身形,休亦在他身邊停下。

「你是否真的瞎了?行動竟可以毫無阻礙。」賽門冷冷道。

「眼睛看不見之後,其他的感官反而更加敏銳了。現在我才知道,用心去看,可以看見很多以前看不見的東西。」說這話時,嘴角沁出血絲來。

賽門道:「你傷得不輕嘛,看來就算我不殺你,你也活不過兩月了。」話語中隱含譏誚。

休輕描淡寫地抹去嘴角血跡:「你以為我在苟且偷生?若不是為了這最後一件事,我也不會再苟延殘喘這兩個月的生命。」

「我不知道你為何竟還肯為那昏王做事。但不管你要對付誰,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要自行了斷,還是要我出手?」

休苦笑道:「我不是為他做事。這件事,關係到法國未來命途,也關係著我一身的血債。我實在是非做不可。賽門,我會給你一個交代。只求你給我一點時間。做完這件事,我會自行了斷。麥姬,她還等著我……」

賽門冷哼一聲:「我憑什麼相信你?你已經失信於我。」

「是,我已無顏見你。你可以不信我。但,說這句話,是憑我對麥姬的愛。」她舉起左手,那枚指環在月光下閃著銀光。

賽門凝視著那枚指環,眸中神光變幻,掠過深沉的痛,終於道:「我只給你十天時間。十天之期一到,我決不會再手下容情。」

「謝謝。」休轉身而去,忽停下腳步道:「麥姬要我告訴你,她很愛你。」說完去了,轉瞬消失在黑暗裡。

賽門凝立在夜風中,仰望天穹,眸中滑落一滴液體。

風語城堡。闊別已久的古堡,歷經了滄桑的風雨,仍矗立在山顛,雄偉如昔,只是世易時移,早已人事全非。

當休再次站立在兒時嬉戲過的平台上,聆聽山風合奏的悠揚樂聲,少時的種種如風馳電掣從腦海中掠過,幾近夢幻,心中滾滾而過的思潮,化為了一聲歎息。

「路易絲……」是勞爾的聲音。

她回過身面對著他。

他凝視著她與路易絲毫不相同的臉,但那神情其實跟多年前並無二致,在人前,她永遠是如此傲然出塵,沒有人能看到那顆心裡的創傷。他禁不住心中一痛。

「路易絲……我們能,互相諒解嗎?」他的聲音純淨如水。

她唇邊化開一個微笑:「勞爾,這句話,本該我問你的……我的兄弟……」她向他伸開了雙臂。

他們擁抱在一起。

「我沒有想到,這輩子還可以以路易絲的身份,回到這裡……勞爾,謝謝。」

「血濃於水,這是你教我的。無論如何,艾洛瓦家族的後人,永遠不會再兵戎相見了。艾洛瓦家族交回到你的手上,一定會重振聲威,伯父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了。」

「不,勞爾。我早就對你說過,你才是可以拯救家族,力挽狂瀾的人,事實上,你也沒有讓長眠在地下的先輩們失望。承受了如此重大的打擊,沒有借助於寶藏,你也可以讓艾洛瓦家族恢復到如今的程度。我對你只有感激之情。現在我也還是這句話,艾洛瓦家族交給你,我很放心,我父親也一定會感到欣慰。別再推辭!」

勞爾堅辭道:「可是你才是艾洛瓦家族真正的繼承人!你既然恢復了身份,就應當由你執掌家族。」

休握住他的手道:「由誰執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能令人民生活富足。我相信你能比我做得更好。我已決意離去。起出寶藏給國王后,世間的一切便跟我再無瓜葛。再沒有人和事能讓我有一絲留戀,勞爾,你也不可以。但是,你只要答應我一件事,便可以讓我再無牽掛。善待艾洛瓦家族的子民!」

勞爾凝望她的面容,平靜而堅決,心潮起伏下反手緊握住她的手,聲音微微哽咽:「我向你保證,有我在一天,艾洛瓦家族的子民就決不會再挨餓受凍!」

「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攜了勞爾的手,回身指著連綿不絕的山巒道:「艾洛瓦家族的子孫,會跟這山嶽一樣,亙古不變地守護這片神聖的土地。而你,就是這新世代的開端。」

勞爾的臉上露出一個心領神會的笑容。

落日的餘暉下,恩仇泯滅在一笑間,風笛奏鳴著溫情悠遠的曲聲,婉轉曲折,飄蕩在山間峽谷,經久不衰。

夜幕降臨,古堡沉沉睡去,一個房間裡卻傳來低低的對話聲。

「她是打算在這裡了結自己了。」

「她要怎麼做?」

「我不知道。」

「你就這樣看著她赴死麼?」

「我能怎麼樣?她的心思,若有人能猜到,她也不會成為無敵的統帥了。」

「你還愛她嗎?」

「你問這問題太可笑了。我恨她。」

「你恨她。你愛她有多深,恨她就有多切。你不會讓她死的。」

「胡說!我就是要看著她死,才跟著來的。我要看著她死,死去之後還是見不到她所愛的人!我要她死後仍然痛苦!」

「你話是這樣說,可是你的心,已經在滴血了。你的痛苦,恐怕會比她更甚。因為就算她死了,至少她知道,她愛的人,依然愛她。不論她們能否在一起,這份愛,是沒人能奪走了。……你呢?你若見死不救,你的餘生,恐怕都會在悔恨中度過了。你若救了她,對自己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微微的飲泣聲在夜裡令人心碎。

那人歎了一口氣,接著道:「成全比毀滅需要更大的勇氣。但你會得到永遠的安慰,也可以就此開始新的生活。一切,全看你是否願意寬恕。寬恕吧!寬恕了她,也是寬恕了自己!」

良久的寂靜。

「我可以寬恕她。但……我真的不知道她要怎麼做!」

「她的心思,這世上大概只有一個人能夠猜到,也只有這個人才可以阻止她了。去吧,快去吧,去阻止她!」

黃昏,滾滾的濃煙自風語城堡以東的密林冒出,山風肆虐,火勢迅速蔓延。早有衛兵將山林失火的消息報至城堡中,勞爾迅速調集城堡中的士兵前往滅火,堡中只剩十數名士兵看守大門。

黑暗逐漸降臨,東面的天空被大火映得一片通紅。珍妮在窗前焦慮地徘徊著,邊走邊道:「怎麼會突然失火呢?勞爾他們能撲滅這麼大的火嗎?」

威廉在一旁安慰道:「放心,去了這麼多人,而且最近林木濕潤,其實不易起火,應該很快就可以撲滅的。」

珍妮道:「林木濕潤?那又怎麼會燒起來的?」

威廉疑惑道:「便是奇怪,這……」

話音未落,一個衛兵狼狽萬分地撞門而入,大叫:「有敵人攻擊城堡,我們人太少,守不住了,城堡主要兵力正在東面救火,來不及趕回,請子爵快護著殿下撤退!只要去到東面森林與我們的大隊人馬會合就安全了!」

兩人大驚失色,威廉忙擁著珍妮隨那衛兵奪門而出。

至大廳中時,但見門外廣場上人影重重,喊殺聲震天,敵人竟已攻了進來,寥寥可數的城堡衛兵在敵人的圍攻下,幾乎已死傷殆盡。

威廉護著珍妮往外便闖,珍妮慌亂中四顧,卻未見到休的身影,忙問:「休呢?怎麼沒看見她?」

那衛兵道:「小姐在外面牽制敵人,殿下快走,否則就來不及了!」
珍妮極目遠眺,廣場上人影最密集的地方,隱約可見一個白色的人影,在人叢中翻飛,手中青光四溢的,正是無堅不摧的雷藏。凡與她交手者,無人是一合之將。但敵人眾多,仍將她重重圍困!

威廉急道:「殿下,快走!伯爵不會有事的!」

珍妮在他懷中掙扎:「她眼睛看不見,又重傷未癒,你去救她,快去!」

威廉再望一眼休,猛一咬牙,將珍妮橫抱起來往外便沖,任她如何掙扎也不鬆手。眼見得混戰的人群漸漸被撇在了身後,珍妮的眼睛裡透射出絕望的光。

「嗖」地一聲響,那個帶路的士兵慘叫一聲倒在了地上,胸前插著一支利箭。威廉大驚失色下,暗處已湧出一隊人馬,將兩人包圍起來。

一騎緩緩踏出,馬上乘者鷹鼻高聳,一雙銳目傲然凝視著兩人,薄唇邊帶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微笑:「殿下,久違了。殿下風采更勝往昔,我真是寬慰之至!」

珍妮驚叫道:「亞歷山大!」

威廉咬牙盯著他道:「你想怎麼樣,挾持公主,可是死罪!」

亞歷山大淡然一笑:「我當然不會對殿下無禮。我要的,是她!」馬鞭一指,正對廣場上苦戰的休。

「殿下,請回吧。只要您與我合作,我可以保證,您決不會受到任何傷害。」說這話時亞歷山大的眼睛並沒有離開廣場上那個人影,淡淡地揮了揮手,便有士兵推了威廉一把,威廉手中抱了個珍妮,只得乖乖地往回走去。

火光掩映中,休嘴角血痕赫然,仍不住有血絲湧出,額頭冷汗涔涔,但聽聲辨位,手中雷藏刀光冷冽,並無半分弱勢,當者披靡。

忽聞掌聲響起,一聲一聲,在喊殺聲中格外突出。

「路易絲,你的劍法了得,想不到刀法更是絕世!哈,我究竟應該稱你做歐伯爵,還是路易絲呢?」

周圍的聲音忽然靜了下來,休收刀挺立,森然道:「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輕笑道:「故人來訪,風語城堡就是這樣待客的麼,路易絲?」

休寒聲道:「朋友來訪,風語城堡自當倒履相迎,敵人來犯,風語城堡就算戰至一兵一卒,也不會讓他的腳玷污了我們的土地。」

亞歷山大長聲笑道:「路易絲,你的性格還是這麼剛烈。不過,你會請我進去的,因為,公主殿下也在這裡,你總不能讓殿下也跟我一起在這裡喝西北風吧?」

珍妮叫道:「休,別管我!他不敢對我怎麼樣!」

休面容一寒:「你意欲何為?」

亞歷山大悠然道:「很簡單,我要拿回我在這裡失去的東西。寶藏,還有……你。」

休的眸中寒光凜然,握刀的手指節青白。

「我的耐性可是有限的,路易絲,你不要考慮得太久。你已經讓我多等了六年了!」

珍妮尖叫:「休,你不能答應他!」

亞歷山大眉頭一皺,他身旁一個彪形大漢大踏步上前向珍妮道:「公主殿下,你太囉嗦了!」甩手就是一個耳光,蒲扇般大的巴掌,力道十足,珍妮當即被打得暈了過去。

威廉大怒,將珍妮放下地便沖那人揮拳而上。但他的拳打在那人鼓起的胸肌上,便如給那人撓癢癢一般。那大漢大喝一聲,一拳送了過去,結結實實揍在威廉小腹處,威廉雖咬緊了牙關不吭聲,仍是痛得蜷做了一團。

休厲喝道:「住手!我答應你。」

威廉驚道:「伯爵!」

休擺了擺手,臉寒如冰地道:「好好照顧珍妮。」

亞歷山大笑道:「你早點想通不就好了?」向那大漢斥道:「混帳!公主金枝玉葉,怎麼受得起你這一巴掌?還不給我退下!」那大漢躬身退下。

亞歷山大笑對休道:「走吧,去取我的寶藏。殿下暫時住在城堡裡,會很安全。勞爾被我的人拖住,自身難保,你不要指望他會回來救她了。我們好好合作,不是皆大歡喜麼?」

休冷哼一聲,當先便行。

亞歷山大又道:「慢著!路易絲,把你的刀留下,你這把刀,殺氣太重,我不喜歡。」

休手腕輕顫,一道白光閃過,雷藏已釘在剛才動手打人那大漢身旁的樹上,相距不過盈寸。休逕自前行。那人已嚇得滿臉冷汗。

亞歷山大哼了一聲,策騎跟上。

蛛網也似的宏偉迷宮裡,火光輝映下,亞歷山大嘿然冷笑:「艾洛瓦家族果然有些門道,竟建起這樣一個巨大的地下迷宮。我真應該感謝你了,帶我們進來。若不是你,這個鬼地方還真難找。」

他尖銳的聲音在這個空曠的迷宮裡迴盪,如同妖魔。他手下的眾人如癡如醉地打量著這個蘊藏了巨大寶藏的洞穴,彷彿它本身就是黃金鑄就的。
又道:「知道嗎,路易絲,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心裡最放不下的始終是你。我做夢都看到今天這一幕。可惜,你心裡卻只有一個路易。現在他已經死了,你該可以接受我了吧,最後的贏家!」語調無比倨傲,令人作嘔。

休語寒如冰:「路易之死,你也脫不了干係。若非你以權位相誘,只怕以他的精明,也不會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倒有臉再提他?」

亞歷山大心情大好,竟不計較她語含譏誚,道:「他也算識時務,明白再與我糾纏當年之事實在得不償失。我是如此有力的盟友,他豈能錯過?他要王位,我要權勢,各取所需,有何不可?只是我們都沒想到,路易絲居然還活在這世上!哼,如果他知道你還活著,也許不會這麼鋌而走險,所以說,他的死,是你一手促成。而我,卻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既然冥冥中已有這些安排,你何必執著不放呢?」

休輕笑道:「冥冥中自有安排?不錯,我又何必執著?」語調一轉道:「我已帶你們進來,你可以放了他們了。」

亞歷山大笑道:「不用著急。他們在城堡裡很安全。只要你起出寶藏給我,我可以保證他們連一根頭髮也不會少。菲力浦那個蠢材,憑他也想得到這個寶藏?這個寶藏,只有能夠君臨天下的人才配擁有!而我,將用這個寶藏,征服法國,征服歐洲!」

他笑得志得意滿,彷彿法國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路易絲,如果你願意,你也可以與我共享這一榮譽!我不會介意曾發生在我們之間那些小小的不愉快的。畢竟,霸業一成萬骨枯!你應該明白這一點。」然後狂傲地環視這個巨大的洞穴,彷彿環視著天下,最後將目光落在那扇神秘的石門上。

「寶藏就在這門後麼?」

「不錯。」

「那你還等什麼?」

他輕蔑地看著她,孤傲的神情仍如當年,但無論她逃到哪裡,終於還是淪為了他的階下之囚。雖然,時間是晚了一點,晚了六年,這也並不妨礙他成為最後的勝利者。而這時間的積澱,更增加了他的成功感。想到這裡,他無法抑制住得意的心情,拍了拍手,他手下的人便即將那座豎琴搬到了休的面前。

「現在,彈吧。」他命令道,以主宰的口吻。

美杜莎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們,幽深碧綠的眼眸中,似乎帶著嘲諷的笑意。

「凡我艾洛瓦家族子孫,都不得擅開此門,否則人神共憤,魔火焚身,墮入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沼氣,產自腐敗的植物,與空氣混合,遇火即燃。」

休彷彿感覺到空氣中淡淡地流過這兩句話的訊息,是給她的最後的警告。她深吸了一口氣,唇邊浮上一絲微笑,緩緩伸出雙手,按在琴弦上。那雙手晶瑩潤澤如玉,氣勢萬千,似若操持生死大權,無比雅逸。

錚然聲中,她撥動了第一個音符,清亮若金石相擊。石門發出喀地一聲響。亞歷山大貪婪的眼中開始射出狂熱的光。

隨著音符的流動,石門發出的喀喀聲越來越密集,所有的機括,正在逐一打開!所有人彷彿已經看見門後閃著金光的寶藏,在沉睡了數百年後向他們展開了懷抱,臉上的神情皆如癡如狂。

這令人心神皆醉的寶藏啊!

休面容始終沉靜如水,手卻在琴弦上跳動得越來越快,疾如雨點。石門開始震動,碎屑開始紛紛下落,隱隱有沉重的軋軋聲從地底傳來。

如果說亞歷山大本來還有一丁點的懷疑,在聽了這聲音後,也再無疑慮。他霍然站了起來,雙拳緊握,激動得喘息不已。

突然變故乍起!

一道狹長的影子閃電般從眾人眼前掠過,逕直飛向休,捲過她的腰際,扯著她向後飛退。同時數道寒光射向豎琴,繼續撥動琴弦,發出最後幾個音符。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中,休的身影竟莫名地消失在石門對面的石壁上!

但所有的人甚至還來不及驚訝,石門已經轟然洞開!一股潮濕腥臭的氣流席捲而來,火把光芒一閃間,彷彿是地獄的召喚,熊熊的烈焰已將整個洞窟吞噬!

休只覺自己被人扛著飛速奔跑,身後穿來巨大的爆炸聲,整個地下迷宮都在劇烈地震動。連續的爆炸聲震耳欲聾,似乎要將世界毀滅!她的思維甚至有些凝固,為什麼?去何處?只是疑惑著,竟無力思想。

但扛著她的那人一直跑,一直跑,跑得十分迅速,迅速得甚至連爆炸聲都趕不上。跑了足足有十分鐘,爆炸聲終於漸漸地遠了,輕了,漸漸地不再感覺地面的震動。那人方才將她扔在了地上,自己也砰地一聲倒地劇烈喘息。

休靜靜躺在地上,心中無喜無憂。本來已是必死無疑,為何活著竟令人無半分欣喜之情,連這救了她命的人是誰,也懶得過問。多年處心積慮要對付的仇敵化為了灰燼,也並未讓她感到快意。她腦海中只是三個字,為什麼?

「為什麼?」於是她淡淡地問。

那人喘息著,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沉聲道:「就算你死一百次,也抵消不了你對麥姬所犯的罪過。所以你要活著贖罪。」

「柯靈?」她的眉皺了起來,「賽門要殺我,你為何還要救我?」

柯靈冷哼了一聲,沒有回答,腳步聲漸漸遠去。

休閉上了眼睛,開始咳嗽,殷紅的血絲不斷地從唇邊沁出。

已經一無所有,要求死,竟亦不可得麼?原來上天的懲罰還未結束麼?

她苦澀地笑了,舉起手擦去嘴角的血跡。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臉上,順著臉頰流到唇邊。有點鹹,還有點苦,這滋味似曾相識,也盤旋心間無時或忘……

她忽然渾身劇震,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仍猛然睜開了雙眼,雙手顫抖著四處摸索。在頭顱的上方,指尖忽然碰觸到溫熱濕滑的平面。她的雙手急忙覆了上去,細細觸摸,呼吸驟然急促起來!

那是一張臉,一張流滿淚水的臉,氣息急迫,猶似壓抑已久,終於再難抑制。

她的眼裡漸漸有淚充盈,滑落,狂喜的神情在臉上蕩漾開去。

「麥姬……麥姬……」夢囈般的呼喚,似若不能相信。

一聲低柔的歎息,如蘭氣息近在咫尺。

「麥姬!真的是你!你沒有死!?你沒有死!」她猛然將那人攬入懷中,緊緊扣在心房,「麥姬……麥姬……」哽咽得斷不成聲。

「我捨不得離開你……我要看你把指環換到無名指……我要陪你一生一世……」同樣是哽咽得斷續的語聲,抖顫著緊緊回抱。

她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低下頭去,找到她的唇,狂熱地吻著。溫熱的淚流淌著漫過臉頰,流入口中,苦澀而幸福的味道,無數的思念苦痛,悔恨自責,盡數融化在狂亂的唇舌癡纏中。今朝相逢,再無人能分離,再無事可阻隔!幽暗的迷宮隧道裡,情熾如火,溫柔如水,她們拋開了一切,忘情地糾纏著,宿世的恩怨情仇,已經在這一朝內煙消雲散。

風語城堡外,休攜了麥姬的手,向眾人告別。

「勞爾,艾洛瓦家族以後就交給你了。」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何況,凱特會幫我好好打理的。」勞爾微笑著,握緊了身旁女子的手。

「小姐,一定要保重啊!你的眼睛……」凱特熱淚盈眶地道。

「不用擔心,麥姬會治好我的眼睛。我們會回來看你們的。」休微笑著。勞爾能找到最終的幸福,亦是她樂於見到的。

轉向珍妮,輕聲道:「謝謝。」這一句話雖平靜,卻隱含無窮意味。

珍妮的眼眶驀地紅了,笑道:「要和麥姬遠走高飛了,難道就不能好好和我告別麼?」在休怔忡難言間,已緊緊將她抱住。

「我的結婚禮物,你得送我999朵玫瑰。」

休感慨萬端,片晌方道:「我什麼時候拂逆過你的意願?999朵玫瑰,一定送到。」說罷轉向威廉:「珍妮若受任何委屈,我可饒不了你。」

威廉的臉上浮現一個幸福的微笑:「放心吧,伯爵!」

珍妮放開了休,向威廉叫道:「她的爵位早就沒了!她的封地,現在是我的嫁妝啦!」

威廉忙道:「是的是的,可是我不能叫你伯爵呀?」

眾人齊聲大笑。笑聲驚動廣場上的鴿群,白鴿振翅而起,呼喇喇一大群齊飛向雲霄,鋪天蓋地,壯觀非常。

馬蹄聲漸漸地遠去,馬上的兩個人影漸漸消失在清晨朦朧的霧氣中。

威廉輕輕擁住珍妮,感歎道:「成全比毀滅需要更大的勇氣。我慶幸你做到了!雖然,一個傳奇就此離我們遠去了……」珍妮秀眸中星光流轉,微露惆悵,聽了這話,唇邊終於浮上一絲微笑。

溫煦的陽光下,得得的馬蹄聲清脆悅耳。休環抱著麥姬,在她耳邊問道:「我摸過你的脈搏,已經停止了跳動。怎麼又可能活過來的,莫非是鬼魂?」

麥姬將肘向後一撞,在休大聲呼痛的時候,盈盈嬌笑道:「我的確死過一次。但珍妮救活了我。」

「這怎麼可能?醫生都已經無能為力,她怎麼可能做到?」

「你忘了?我跟她初次見面的時候,是怎麼將她哄得破涕為笑的?」

「我怎麼知道?你當時死活不肯告訴我嘛。」

「我教了她鳳凰涅磐之術。」

休驚叫道:「什麼?你教了她鳳凰涅磐之術?這不是婆羅門教可以令人死而復生的最高秘術嗎!」

麥姬得意道:「是呀!知道我有先見之明了吧?若非如此,今天我們豈能這麼逍遙地離去?」

休震驚半晌,終於喟歎道:「原來一切都在天意安排之中!」

「所以你是逃不掉的。」

「我根本就沒打算逃。你的指環,早就鎖住我了啊!」笑著又道:「我還有一個疑問,柯靈怎麼會出現在迷宮中救了我的?」

麥姬道:「這你又得多謝珍妮了。她救活我之後,本來一心打算將我軟禁終生,但自她知道你一心求死,又難以揣度你究竟要採取何種方法後,最後只能求助於我,言道這世間只有我可以猜到你的想法。其實要猜到你的想法,當真談何容易!我只知道你的計劃一定跟這個寶藏密切相關,其他別無線索,只得反覆問過了珍妮你們在迷宮中的見聞。當她說起那張神秘的字條,我才恍然大悟,你竟是打算利用這個機關,讓沼氣與空氣混合之後產生爆炸,跟亞歷山大同歸於盡。」

「但要怎麼做才能既救你,又除掉亞歷山大?苦無良策,只得向我父親求援。這也是為什麼柯靈會救你的原因了。」

休歎道:「賽門,他終於肯原諒我了?」

麥姬柔聲道:「他既知我平安無事,自然不會再怪你。於是勞爾帶我們進入地下迷宮,查看了那個洞窟和石門。父親言道這機關設計得巧奪天工,艾洛瓦家族的先輩果然智慧非凡,這機關就是為了阻止貪圖寶藏的小人而設的。他仔細看過周圍環境,又道你們的先輩宅心仁厚,雖然設下機關,但也決不會置人於絕地,必定留有一線生機。」

休點頭道:「就是柯靈救我離開的那條秘道了。」

「不錯。也幸虧有這條秘道,你才可以逃出生天。否則,現在我們已經是陰陽相隔了……」說到此處,又有些語聲凝噎起來。

休的手摸索著拭去她眼角的淚,歎道:「都是我不好,教你一直擔心了!但那時我一心只想著死後就能與你相見,當真是不願苟活在世間了。」

麥姬淚眼含笑道:「算你這小賊還有些良心!」

休故作訝然道:「我怎會沒有良心?我對你的心,天人可鑒!」

麥姬微微一笑,旋又歎了一聲:「珍妮……畢竟還是愛你的,不管你騙得她多苦。你這小賊,真是可惡,到處欠下情債,還有那個英國的伊麗莎白公主,只怕從今而後都要為你此恨綿綿無絕期了。」

休怔了一刻,颯然道:「各人的情自有歸處,也強求不來。珍妮有了威廉,我就放心了。至於伊麗莎白……她是如此冰雪聰明的一個女子,英國將來的政壇,一定深受她的影響,她是不會為情所困的。」說完笑了。

說到此處,心中忽現警兆!一縷白光斜刺裡飛來,夾帶著虎虎勁風。休聽聲辨位,雷藏躍然而出,一刀之間,攻守兼備,已將暗襲之人迫開,同時摟著麥姬,飄然落下馬來,將她緊緊護在身後。

朗聲道:「傑奎琳,你想為亞歷山大報仇麼?可惜,你是做不到的。」原來僅憑剛才交手的一招,她已從刺客的兵刃上辨別出對方的身份。

一個婀娜的身影自道旁樹叢步出,果然是傑奎琳,雖然風姿不減,只是容顏卻頗為憔悴。狠狠盯著休,一雙本來勾魂攝魄的剪水雙瞳充盈著仇恨:「你殺了我唯一的哥哥,又害死了亞歷山大,這筆血仇,我一定要報!你不必手下留情,你的手已經沾滿血腥,何妨再添我這一條性命!你若不殺我,必定後患無窮,我會追你到天涯海角!」

休苦笑道:「亞歷山大和霍夫曼,哪一個不算惡貫滿盈?你知道親人被害的痛苦,那我風語城堡當年的157條人命,難道就是該死的?」說到此處面容一寒:「若非念在你尚無大惡,上一次我就已經放你不過了。你若再糾纏不清,莫怪我辣手無情。」

傑奎琳仰天慘笑:「可笑!血債只能用血來還,你知道這個法則!我若殺不了你,就死在你刀下也罷!」說罷已蹂身而上,手中鋼刺化為一道電光,直刺休的前胸。

休冷哼一聲,雷藏挑、點、卸、捺,將她的攻勢一一化解。傑奎琳施盡渾身解數,也近不了她身前三尺之地。戰至酣處,傑奎琳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左手按住小腹,仍咬緊了牙關,攻勢絲毫不緩。

麥姬看到此處,心中一動,在休耳邊道:「她身子好像有些不妥,你去了她的武器,我看看再說。」

休點了點頭,手上一引一帶,已將雷藏粘上了傑奎琳的鋼刺,同時施以絞力,一招間,已將她手上鋼刺絞得脫手飛出。繼而雷藏刀尖輕觸她臉上肌膚,冷冷道:「你若有異動,我就劃花了你的臉。去吧,麥姬。」

饒是傑奎琳恨得咬牙切齒,也對這一著束手無策,要知她自來愛惜容貌,雖然可以拚命,但若毀了她容貌,卻是比要她命更難過的事。只得任麥姬查看。

麥姬探手搭上她手腕,診察片刻,笑道:「有了孩子,你怎麼還可以這麼劇烈地打鬥?」

此話一出,傑奎琳臉上泛起一片紅潮,顫聲道:「你說的是真的?」

麥姬道:「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應該最清楚,我有什麼必要騙你?」

休亦是一詫,問道:「是亞歷山大的孩子?」

傑奎琳默然無語,身體微顫,似乎又驚又喜,不知所措。半晌,方慘然道:「你為什麼還不動手?」已等於默認。

麥姬輕歎一聲,纖手覆上休拿刀的手。休微微一笑,還刀入鞘:「我什麼時候說要殺你了?是你自己不依不饒罷了。你走吧,孩子是無罪的,好好撫養,別讓他再被仇恨困擾!」

傑奎琳迷惘地站了起來,緩緩去了。

麥姬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遠處,感歎道:「想不到亞歷山大風流一生,奸險一世,還可以有一個女子真心愛他。」

休笑道:「愛神丘比特雙目不能視物,卻執掌著愛情這一至高情感。所以不論男女,不論善惡,一旦愛上,都不能輕易罷休,必是生死糾纏。若非如此,你又怎會愛上我?」

麥姬嗔道:「我就是被你這小賊所惑,一世清名,盡付東流。」

休大笑道:「後悔了嗎?可是我是不會放你走了!」說著將她攬入懷中,緊緊擁抱。

麥姬將手纏著她的頸項,溫柔笑道:「費了這麼大的勁,九死一生,才將你這小賊降伏,我說什麼也不會放手的。」

休輕笑道:「不放手,何妨糾纏?」低頭吻上她的嬌唇……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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